“不准搭理他。”
卓玛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女儿清月和外孙女雪梅并不在场,她是对村里的一个女孩儿说的。
“哼!二流子!这么没个人样!”见女孩儿走了,她嘟囔着,狠狠地抽着烟斗,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回到之前所坐的地方。
大门右侧有块宽大的方形晒谷场。它面朝东方。金色的阳光温柔地轻洒在水泥地面上密集的人群之上。
村里的几位老头老太就坐在晒谷场的边缘。他们晒着冬日的暖阳,不时小声地交谈着,相视而笑。
混浊的老眼满溢喜色,不经意地一一扫过面前走动的每一个人。
特别是,当远客到来时,他们的眼底熠熠闪出光芒。
卓玛坐在这群慈眉善目,满面含笑的老人中间,心里压抑着说不出的愤懑和躁动。
我的这个女婿呀!她只恨得咬牙切齿。
她面带微笑,眸中冰冷,狠命地抽着烟斗。
多年前,趁她回娘家探亲时,十八岁的女儿竟然被文秀给拐跑了。
她当时那个气呀,恨不得立刻打上门去,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给抓回来。
然而,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情感,让她控制住了一时的冲动。
她又急又怒,慌乱不堪地爬到炕上坐了下来。
在她猛抽了好几锅烟丝,几乎把那柄火钳敲断之后,才稍微冷静下来,才醒悟到木已成舟,女儿已嫁作他人之妇,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算了吧,就这样吧,拐就拐了吧!只要他对女儿好,让女儿能够一世安好就行了。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冷哼一声,一咬牙,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怨气。
可是他呢。长年在外工作,甚至几年也不见他回来一次,让女儿在他家受尽了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以为女儿总算有好日子可过了。
结果呢。这个人居然搞起了婚外恋。
卓玛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伤心。心里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眼睛湿漉漉的,迷了眼框。
这个文秀呀!
默默抽完两三锅烟丝,把烟斗磕得咚咚响后,一把拉过在旁边玩耍的外孙雪强,把他怜爱地抱在怀里,冷哼一声,道:“这种人!二流子!你爸爸就纯粹是个二流子,对你妈妈和你们姐弟俩个上一点儿都不管不顾。哼!这种人!”
玩兴正浓的四岁雪强被外婆突然拉扯着抛入怀中紧紧抱住,他又惊又怕又不舒服,条件反射似地挣扎了几下,企图逃离,但很快明白那是奢望,于是半嗔怪半撒娇:“外婆,我要玩嘛。”
卓玛没有理会外孙的乞求,兀自继续咒骂着。
半年前,文秀去丽江进修了。然而,在他离家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村里便流言四起了。
村里人从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沸反盈天;谈话的语气也由最初的半信半疑到后来的不容置疑。
“听说文秀在城里处了个女的,听说了没有?”
“不至于吧?清月人那么漂亮,那么聪明能干。他们家的那双儿女又那么可爱。”
“唉,谁说不是呢?可是,也许人一旦受了外面的诱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吧。”
……
“我说嘛,是真有这么个女的。这回可不是瞎说啊。都有人看见了呢。”
“是真的吗?这女的怎么样?一定很漂亮了?唉,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一个家。胡闹些什么呀。”
“这不是废话嘛。都看见了还能有假?至于这女的漂不漂亮可不大清楚。也没问。不过,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这家嘛,人家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我们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啰。”
……
然而,村里的喧嚣,似乎并未惊动清月和儿女们。他们的日子仍平淡、安逸,波澜不惊。
卓玛却没法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她每天都阴沉着脸,把火钳敲得珰珰响,把烟斗磕得咚咚响,见到清月就怒吼:“哼!二流子!你们家的这个二流子!”
每当这时,清月就红着脸,微笑着静听母亲的抱怨。
卓玛见状,不由放低了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哼!这种人,没有见过。”然后,脸色便柔和下来。
这些时候,雪梅就听到母亲说:“梅儿,去外婆家的时候,不要惹外婆生气。”
雪梅想:就算我不惹外婆生气,她也已经很生气了呀,但她却说:“好的。”转念一想:要是不想让外婆生气,那只能是不去见她了。
不能去见外婆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一有空,腿脚便鬼使神差般地朝楼梯口走去。走向楼梯的每一步,她的心都在砰砰乱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到楼上,就迅速走到窗口,敏捷地爬到窗台上,半蹲着,吃力地扭动身子,朝外婆家的院子张望。
然而,巨大的距离感不断袭来,让她感到失落,惆怅。
于是,两三天后,她再也忍不住,只好跑到院墙外,轮番爬上那几棵果树上,躲在枝叶间,紧盯着外婆家的门槛。
可是,七八步的距离为什么反而变得更为漫长了呢?
过了几天后,她就对自己这种躲躲藏藏的偷窥行为感到不屑和厌烦了起来。
这天,她对自己说:“我应该去见见外婆了。”
于是,她发现自己浑身轻盈地走到了外婆家的大门口,随后,脚步轻快地迈过了门槛。
走完庭院,来到厨房,她终于见到了外婆。
外婆正在灶台旁忙碌着。
厨房晦暗,只看到外婆的身形。
雪梅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一双明眸又热又怯,直勾勾地盯着外婆的背影,没有说话。
哪知道,外婆的背脊似乎长了眼睛似的,她适时地回过头来,看了雪梅一眼,说道:“鸡蛋炒饭搁在碗柜里了,趁热吃吧。”
原来外婆并没有生我的气呀,她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呢,她笑了,拿起碗筷,爬到炕上坐下。
“如果不饱,就吃烤饼。”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外婆的声音。
声音显得很大,让雪梅的心猛地一惊。
“火塘边的那块面饼都要被烤焦了,赶快翻翻。”
声音还是很大,又硬又冷,没有感情。
“嗯。”
她低笑一声,欢快地回应着,迅速翻动。
刚翻好面饼,雪梅只觉身旁人影一晃,惊讶地看到外婆已经非常迅捷地爬上炕来。
她默默装满一锅烟丝后,给雪梅倒上了一杯盐巴茶。
雪梅的心又是一阵温暖,愉快地想到:外婆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呢?给我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她不会是像我偷窥她一样,每天都在偷窥我吧,想到这儿,雪梅扑哧一声,笑了。
卓玛坐在雪梅的对面,默默地抽烟喝茶。
雪梅欢快地拨弄碗筷,笑眸中时时映出对面外婆满是沧桑的容颜,还有在旁边的竹席上睡得正香甜的弟弟雪强和表弟云峰的侧影。
外婆面前的黑色小土罐,紧紧地依傍着火红的烧碳,咕嘟嘟冒着小气泡,欢歌劲舞。
茶香四溢,既让雪梅一时失了神。
几天后,村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当天,文秀恰好回来了,是上午十点左右到的家——他离家都快半年了。
村里人一听说文秀回来的消息,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更加起劲地谈论起他的绯闻来。
“听说文秀今天回来了,听说还带回了一个朋友呢。”
“朋友?是女朋友吧?不会就是那个女的吧。”
“那倒不至于。这种时候,把一个朋友带回家来,无非就是拿他当挡箭牌。防着清月吵闹。”
“哼,也是啊,做贼心虚嘛。”
“怎么能不心虚呢,他这可不只是对不起老婆孩子的事呀,他还是个人民教师呢!”
“ 照你这么说,他还是个转业军人呢。”
“这有什么。他还是个共产党员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
面对这许多的噪声,卓玛再也无法淡定,于是,她避开喧嚣的人群,叭嗒叭嗒地狠抽着烟斗,随便唤过一个女孩儿,说:“你去找找看,帮奶奶递个话,告诉雪梅和她妈,不准搭理他!”
“他、他是谁?” 女孩问。
“还能是谁!雪梅的爸爸文秀呀。”卓玛气乎乎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