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专门抽空来跟我单独聊了几句,跟我说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仍然很严重,不建议我出院。
另外,他又问:「我听护士说,有个中医来过你病房,介绍过断食疗法?」
我点点头:「确实有效果。」
他想了想,欲言又止:「有效果是最好的了,中医有这么久的历史了,肯定有它的精妙之处,我们现在也倡导中西医结合嘛。不过呢,这么多年病人看下来,我也是遇到过一些冒充中医的骗子。当然了,不是说你的那个中医是骗子,只是这里面的灰色地带很多,你和你外婆要小心把握。」
我笑了笑,只是问:「我是不是不太能治好了?」
他沉吟片刻,答:「到了晚期还能活几十年的病人,我也见过。」
我忍不住笑了,为他在尖锐糟糕的现状里,费劲扒拉出一个善意温和的措辞。
冰凉的晚风顺着窗缝渗进来,我推开窗,伸手出去感受夜风。
冷一点,我需要冷一点,才有足够的勇气说话。
「能同时用特效药和中药,对我肯定会更好。龚医生,我知道的呀。但是,我没钱啦。你都不知道,我外婆居然借钱去给我治病了。」
唉,还是哭了。关倩,真没出息。
「我读高中的时候,外婆为了给我凑学费,会去收废品卖钱。有一次放学,我和同学一起走,路上遇到了外婆,她正在翻垃圾桶捡瓶子。她喊了我一声,我怕同学笑话,装作没听见,转身就走了。你看,我以前这么伤她的心,这么不懂事。」
眼泪越流越多,我擦一擦,继续说:「后来我一直想,等我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外婆。让她吃大餐,住大房子,带她环游世界。我现在才刚刚能做到请她吃大餐,一切就都停了。」
我双手蒙住脸,被风吹凉的手指摁在眼角,很快又被温热的泪水打湿。
「她都七十多岁了,还为我借钱。她都没想过,万一我走了,她一个老太太要怎么还这笔债。难道还去捡瓶子卖废品吗?那我就算死了也不安心。」
医生默默递给我几张纸巾。
我把纸巾攥在手里,努力扯出一个笑:「特效药一针就要几万元,在中医那里可以吃一个月的中药了。算了,怎么治不是治呢?没准我回家喝中药真能治好呢。这几个月谢谢您和其他医生护士的关照了,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带着锦旗来送给您。」
他沉默了许久,大约是看我情绪太过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轻松道:「那我就盼着你的锦旗了,可不许爽约。」
手机响了,他接起,急匆匆往外走。
临出门前,他又停步,语速快却郑重:「关倩,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记住,就算出院了,你也还是我的病人。」
他冲我挥一挥手,握着手机,脚步飞快:「喂,我马上来。」
远远地看,长廊外夕阳光影给他的白袍镀上一层霞色,这也成了附医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
如此温暖,如此熨帖。
我出院了,回到了老家。
方医生说的,我们老家山清水秀,空气质量好,水源质量也好,适合养病。
是的,我又在他那里配了一个月的药。
这回用的药材更珍贵一些,药量也更多,于是收费明显比之前高了许多。
但幸好,之前修的片子陆续收到了尾款,凑一凑也差不多了。
得知我东挪西凑也还差三千元的药费后,方医生叹了口气,说:「没事,三万七就三万七吧,能把你治好是最要紧的,三千元药材费我自己贴。」
我握着手机,感觉眼睛酸胀:「太谢谢你了,方医生。」
方医生和善地笑了:「傻姑娘,别谢了,好好养病吧。」
吃药吃到第九天,我整个人都是虚浮的,耳鸣变得严重,看见什么都想吃。
但我一一忍下来了,因为方医生说过的,越是虚弱的时候,越是药物对抗癌细胞的时候,一定要忍耐。
忍耐的结果,是我正在和邻居家的小奶娃勾手指,勾着勾着,眼前突然黑红一片,只来得及听见小奶娃的哭声,却分不出半点力气安慰她别哭了。
咚、咚、咚。
我听见我的心脏在急促搏动。
我能听见外婆声嘶力竭的哭喊,还有错乱的脚步声。
啊,还有她紧紧握着我的那双手,真粗糙,也真凉。
我想说话,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眼前是一片虚空,所有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间失灵了。
我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在急诊室睁开眼睛,终于有力气给方医生发微信,想询问是不是该停一停药,却发现他已经把我删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方医生的小孙子玩手机,不小心删错人了吗?
我又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冷冰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另一边,外婆疑惑地问我:「怎么你李姨的电话打不通了?会不会是没话费了,要不你给她充十块钱?」
我攥着手机,理智尚没有回笼,手心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医生掀开帘子进来了:「你外婆说你是饿晕的?年纪轻轻不要减肥,都这么瘦了。」
他长得和附医的主治医生有点像,我没戴眼镜,一声「龚医生」就要脱口而出。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想起龚医生那番欲言又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