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是啊,从你上一次抢救就开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难怪,这段日子你精神头差,睡着的时间多。」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跟我絮絮叨叨:「其实医生都说了,不用煲汤,他们肯定会好好给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头喝汤,喝着喝着,感觉手里的勺子扭曲了形状。
一滴泪砸了下来,砸进了汤里。
这天下午,我感觉呼吸不上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耳边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锋利鸣声,我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抬起手想摁铃,连手也抬不起来。
混沌中,我捕捉到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其实不太能回忆起整个抢救的过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这是又逃过了一劫。
但,还能再逃过几次呢?
外婆坐在我床边,在灯光下,她的头发白得刺眼。
「倩倩,我们让你李姨之前说的那位方医生看一下病,就试一次,好不好?」
声音几乎是哀求的。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
死马当活马医吧……就算治不好,至少外婆能心安些,不是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医生看上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江湖骗子。
从长相到穿着再到言语,是颇靠谱稳重的模样。
方医生是个很慈祥的小老头,先给我把了把脉,望闻问切做得清楚明白。
随后他又介绍了断食疗法,把一沓资料拿给我看。
我仍旧是之前那个疑问:「饿死癌细胞的话,其他正常细胞也会挨饿。说不定癌细胞还没死,我已经先死了。」
他笑了笑:「西医讲放化疗,你应该也吃化疗药,那些也是不分好坏直接攻击人体细胞的。不然,你又不做开颅手术,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了?是不是因为吃药掉头发?你读过书,有文化,应该知道,这些你吃下去的药不仅攻击癌细胞,还攻击毛囊细胞的缘故。」
他说得不快,语气也平和。
见我一时没说话,他笑了笑:「有些年轻人对中医有偏见,我能理解。毕竟你们从小接受的是科学教育,学生物,学化学,中医的阴阳五行、脏腑经脉你们不愿意也从未能真正了解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外婆请我来,应该是西医对你无效了。是吗?」
是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慢慢吸了口气,那种无力感又将我缠绕得密不透风。
方医生观察我的神色,和气道:「既然如此,就按我的方案来治疗吧。」
在他的方案中,第一个诊疗周期是两周。
在这两周里,我只能喝他配的中药,其余任何东西都不能吃。
方医生说:「本来该让你出院回家将养的,知道你心里仍然不太确信,那就过了这个疗程再看看效果吧。」
临出门,他又补了句:「到那时,你会信我的。」
两周后,我的各项指标都有了好转。
比指标更明显的是我的精气神好了许多。
外婆连连感叹方医生可真是神医,我却仍然存疑。
因为,这一时间,我也在同时服用特效药。
我们在学校做实验的时候,讲究控制变量。
眼下同时有特效药和中药两个变量,实在不能将我好转这个结果归结到中药这个单一变量上去。
方医生和李姨再来看我的时候,我也是如实这样说的。
方医生笑了笑:「一定要讲科学的话,其他类型的特效药你以前也用过,效果如何你应该也知道,这样能不能排除变量呢?」
我沉默不语,方医生就也再没说什么。
反而是李姨开了口:「倩倩,你外婆开始问人借钱了,你知道吗?」
借钱?
指甲忽然攥紧了掌心。
洗手间里的水流哗哗作响,是外婆在里面洗水果,预备招待方医生和李姨。
她继续说:「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张口问我借几千块,我不可能不借。我说了,这钱不用还,倩倩跟我女儿一样大,我也心疼的。但倩倩,她连我都借了,周围亲戚朋友只怕是都借了遍。」
我低头看手背上的点滴针头,怎么突然会痛得这样厉害,连呼吸好像也会痛起来似的。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以为我们还有钱。」
自从上次晕倒,我就把卡里的钱都转到了外婆的账户里,是怕我一不小心过去了,小老太太拿不出钱来结医药费。
这段时间不是没问过她钱还够不够,她总说还有。
原来,已经到了要问才认识几个月的人借钱的地步了吗?
李姨又说:「你外婆以前讲过的,说倩倩能干,读大学就开始挣钱了。但她肯定没跟你讲,这些钱给你看病都快看完了。你的特效药要好几万一支,再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烧啊。」
外婆把洗好的水果端出来,于是我们的话题戛然而止。
她浑然不觉,脸上还挂着笑:「来吃水果呀方医生。」
方医生起身,把果盘往她那里推一推:「您得多吃点新鲜水果,您身体好,才能好好照顾倩倩。我们就不吃了,先走了。你们再商量看看,下个月是不是还继续在我这里治。」
外婆迟疑:「方医生这就走啦?再坐坐吧。」
方医生脚步停了停:「但有句话我得提前说,要是还在我这里治病,第二个疗程是真的不能再碰西医的任何东西了。」
外婆还要送他,他示意外婆留步,又叹气:「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比起上次看见您,您现在好像瘦了一大圈。」
我抿着唇,看向外婆。
几年前就开始穿的大花棉服,当时看是合身的,现在看,好像是有点空荡荡了。
我只知道住院以来我瘦了多少斤,却没留意到,原来外婆也瘦了不少。
方医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外婆转过身来,絮絮地念叨:「哎,这方医生可真是大忙人,每次来都坐不了多久。但他的医术可真高明,这才两周,你的脸色都好看起来了。」
我一直没说话,她也浑然不觉,把橙子递给我,半道又收回手去:「瞧我,忘了,你这会儿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中药的。」
我把橙子抓过来,握在手心。
外婆诧异,随即又笑:「怎么啦,馋了?我收起来,省得你看见了馋……」
我攥紧了冰凉的橙子,问:「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是不是,问很多人借钱给我看病了?」
外婆没有说话。
我难以想象她去问亲戚朋友借钱的样子……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再难的时候也没有低过头的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为我弯下腰去的啊。
特效药一针几万元,她又要弯多少次腰、低多少次头,才能给我借到一针的药费?
我仰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堵住了我的喉咙。
「你把钱都还回去,我要出院。」我说。
外婆猛地抬头:「不行的!你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了,不能出院。」
我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出院又不是不治了,我吃方医生的中药啊,他的药效果也挺好的。」
外婆迟疑了一下。
语气要怎样才会显得自信而镇定?啊,对,辩论队的老师教过的。
首先要自己相信,然后才能说服听众——
「特效药的效果也就那样,还不如专心用方医生的药。方医生走之前的话你也听见了,他说了,第二个疗程绝对不能再碰西医的东西了。方医生的话,你听不听?」
外婆愣了愣,点了点头:「方医生的话肯定没错的,那,那我们回家去喝中药,好好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