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
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头上、床单上、地砖上,触目惊心,全是我的头发。
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
遥想当初,我从长发剪成短发,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理发师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价目表——
剃光头,二十五元。
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开在医院附近,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这样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光头。
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来不及感伤。
但当我转过身,看见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她念了一句,一缕一缕地,全都小心收进怀里。
理发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后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递给外婆:「等熬过了这阵儿,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
外婆垂着脑袋,重重地一点头。
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明明是黑的,却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发酸。
前期治疗的时候,我状态还挺好的。
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
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户结个尾款,多赚一点药费。
但后来我就不行了。
后期,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尊严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齐全的人。
而不是被淹没在痛觉的海洋里,无法呼吸、却又无法死去的幽灵。
镇痛药效果非常好,可惜不能多打。
不打镇痛药的时候,我真是感觉能被活活痛死。
痛到神志不清的那种痛感,我甚至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但是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的,从眼角一直漫到枕巾。
幸好我浑身都是冷汗,大概他们也不是很能分清我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以前我娇气,痛经的时候老是哼哼唧唧,说「不行了,我好痛,我要翘课」。
现在我才知道,痛到了极致的时候,思维是无法聚焦的。
比如我都不太能记得,我痛到崩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说出「我活不下去了」这六个字。
某天晚上我醒来,病房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
万籁俱寂中,我大脑完全放空。
但看见蜷缩在行军床上的外婆的那一秒,我突然想到,我好像确实是把那六个字说出来了。
我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呢?
因为我记得,在我神志不清、思维涣散的那段时间里,外婆好像抱着我哭了。
这么坚强的一个老太太,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丝痛苦的老太太,居然抱着我哭了。
那天医生来查房,说他会去争取特效药给我们提供帮助。
但对于我提出的「我还能活多久」的问题,他没能答上来。
外婆应该看出来了,医生不是答不出来,而是答案太过残酷,他不想直白揭露。
不然,这个恨不得每天花两小时跟医生交流感情的小老太太,为什么忽然对现代医学失去信心,转而跑遍杭州的大小寺庙,试图让各路佛祖菩萨拉我一把?
病房里开始多出桃木剑,多出驱邪符,多出一连串我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高深莫测的东西。
护士长批评过几次,于是医生护士来病房的时候,外婆就悄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他们一走,东西就又琳琅满目地挂着。
我气若游丝地笑话她:「您在这儿打游击战呢?」
她神神秘秘:「倩倩,你别怕。外婆前两天去拜佛,在寺里认识了一个人。她也是癌症晚期呢,十几年了,还活得好好的。她说她有办法,过两天就来帮你。」
外婆新认识的这个朋友姓李,是我们的老乡,我喊她李姨。
李姨在十七年前确诊了癌症,也是晚期,也是药石无医。
但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富态白净,气色上佳,根本看不出是个跟癌症殊死搏斗过的人。
她带着果篮来看我,闲聊过后,轻柔地摸一摸我被针头扎得青紫发肿的手背:「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唉,要是你妈妈还在,看你这么受罪,得有多心疼啊?」
我自己其实还好,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对母爱的感知一向比较弱。
但外婆跟我不一样。
这句话几乎是立刻戳到了她的心上。
这个失去过女儿、眼看着就要再失去外孙女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哽咽了。
李姨低声劝慰她:「姑,你别哭。虽然倩倩现在状态不好,但比我当时还是好上很多。我都能治好,倩倩这么年轻,肯定更能治好了。」
外婆揩揩眼角,想到什么,问:「你上次说的那个神医,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我疑惑:「神医?」
李姨笑着给我掖了掖被角:「是一个祖上世代行医的老中医,姓方,这些年不知治好了多少个绝症病人,我们都喊他神医。」
外婆忙问:「这神医是怎么治的啊?」
李姨说:「人家用断食疗法。你想啊,癌细胞也是细胞嘛,也需要营养的,你饿一阵,把癌细胞给饿死了,病不就好了吗?」
外婆连连点头。
我忍不住吐槽:「饿一阵,癌细胞是饿死了,那正常的细胞不也饿死了吗?」
李姨脸上的笑容一僵,说:「方医生有他自己的治疗措施的,搭配着中药一起吃,会靶向定点给正常细胞供给营养的。」
什么中药啊,还长眼睛,能识别出好坏细胞啊?
我腹诽着,但不愿意扫外婆的兴——小老太太是真的,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神采奕奕了。
因此我只是扶着额角,露出倦色,李姨就很识趣地说要告辞。
大约也是觉得跟我话不投机,她出了病房,跟外婆倒是长长地又聊了好一会儿。
等我睡着又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外婆在旁边织围巾,看见我醒来,笑着把快成形的红围巾放在我身前比了比:「等过年的时候,你就戴这条围巾。」
我也跟着笑。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过年。
外婆把毛衣针放下,说:「你李姨说了,方医生虽然常驻香港,但他乡土观念很重,过年的时候也许会回老家扫墓,到时候我就去蹲他。」
方医生就是治好李姨的那个老中医。
我摇摇头:「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啊?」
外婆说:「你李姨当年的诊断单子和她当时的照片你不是也看过了,真真是癌症晚期。人现在活蹦乱跳、能吃能睡的,可不就是方医生的功劳吗?」
我摇摇头:「别了,我不太信这种野路子的神医。」
外婆不再跟我争。
但,现代医学手段,似乎连让我苟延残喘也不太能做到了。
晚桂被北风簌簌吹落的时候,我几次晕厥,被送进去抢救。
我已经不太能吃得下东西,外婆花几个小时给我煲的汤,我只能喝上几口。
全凭营养液吊命。
洗澡的时候,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瘦骨嶙峋,两颊深陷,只一双眼睛越发显得大,憔悴得吓人。
这些,我看得见,外婆更看得见。
某天,她抱着两个保温桶进来,一个是给我煲的汤,另一个却不知给谁。
我喝汤喝到一半,外婆抱着保温桶走了。
隔壁床的阿婆提点我:「你外婆这是要给主治医生送汤去呢。」
我愣住。
她继续说:「你外婆看你情况不好,就想是不是要给医生塞红包,这样他们更尽心点。她又怕用了你的救命钱耽误你看病,干脆每天都给医生送汤喝。」
我感觉嗓子有点哑:「每天?」
她点点头:「是啊,从你上一次抢救就开始了。你不知道?哦,也难怪,这段日子你精神头差,睡着的时间多。」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跟我絮絮叨叨:「其实医生都说了,不用煲汤,他们肯定会好好给你治的。你外婆啊,也是慌了神了……唉。」
我低头喝汤,喝着喝着,感觉手里的勺子扭曲了形状。
一滴泪砸了下来,砸进了汤里。
这天下午,我感觉呼吸不上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耳边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锋利鸣声,我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我抬起手想摁铃,连手也抬不起来。
混沌中,我捕捉到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了。
我其实不太能回忆起整个抢救的过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知道,这是又逃过了一劫。
但,还能再逃过几次呢?
外婆坐在我床边,在灯光下,她的头发白得刺眼。
「倩倩,我们让你李姨之前说的那位方医生看一下病,就试一次,好不好?」
声音几乎是哀求的。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
死马当活马医吧……就算治不好,至少外婆能心安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