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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腰短篇合集

佚名 著

美文同人连载

都市、情感、总裁、校园、古典……短篇小说合集

主角:   更新:2023-08-07 19: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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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美文同人小说《沈腰短篇合集》,由网络作家“佚名”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都市、情感、总裁、校园、古典……短篇小说合集

《沈腰短篇合集》精彩片段

:在刘家村里,张荷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体面的人。
张荷香命苦。刚嫁过来没多久,刘老头参军去了。半年没回来,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捧骨灰。留着张荷香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把儿子生下来,总算给老刘家留了个后。
张荷香没改嫁。她听人说,有了后爹,就有后妈。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种,她心疼。一个寡妇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其中辛苦不用多说。好赖儿子长到二十多岁,张荷香又给儿子讨了个媳妇。按她的话说,就是“这辈子的任务,总算完成得差不多了”。
按理,该是享福的时候了。然而老天爷偏偏喜欢跟人作对。张荷香六十岁那年,原本,一家人是打算在村里摆流水席,办上一场,也让自家老娘热闹热闹。然而过寿当天,张荷香等来的不是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家三口,而是同行的人,带回的噩耗。
二十年后,张荷香还是忘不了那一天。这边请来的厨子已经把酒菜摆好,半个村子的人都围着她贺寿。这一圈热闹里,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打翻了放在地上的酸菜坛子,对她喊:“张婶子,快去看看吧!你儿子来的路上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瞬间,张荷香再也听不到耳边的话。她身子晃了晃,被边上的人赶忙扶住了。等她赶到镇上医院,已经是两个钟头以后,只来得及见到儿子和儿媳的最后一面。
那时,儿子儿媳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张荷香的眼神有痛苦,也有愧疚。俩人闭眼的那一瞬间,张荷香身子一软,被边上的护士搀住:“婶子,你不能倒,还有孩子啊!”
张荷香听了,魂魄才又强行归了位。她颤颤巍巍问:“洋娃儿?”
“是,刘洋,刘洋还活着!”

刘洋是张荷香的孙子,刚刚八岁。车祸发生时,俩口子死命把儿子推出车外,也因此,除了骨折外,刘洋竟然没有生命危险。
张荷香咬碎一口牙,眼泪顺着布满沟壑的面容淌下来。
是,她不能倒。儿子儿媳没了,孙子还在。他已经没了父母,不能再没有奶奶。

张荷香寡妇身份,儿子也只是普通的打工工人。因此,当年为儿子娶的媳妇,自然也不会是太好的家庭。刘洋的医药费不够,张荷香去亲家那儿讨,亲家把门一关:“这是你们刘家的孩子,你得负责治,我没钱!”
虽然只是骨折,但是骨折的地方是肋骨,再差一点,就戳到心肺。在医院里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张荷香没有积蓄,早在儿子成家时,她就掏空了为数不多的家底。她都六十岁的人了,大字都不识一个,早年养活儿子是靠出卖力气。现在力气也没了,要救刘洋,怎么办?
短短几天,张荷香的头发就全白了。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弯下腰,村里头一家一家去借钱。村里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这样两个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借了钱,靠什么来还?所以有的人碍着情面还稍微借点儿,有的人就直接说自己家里也难。张荷香知道,但是她能怎么办?咬着牙,她跟借了她钱的人道:“放心,我张荷香活着一天,这钱我就会还给你们!”
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张荷香心里清楚,人活一口气,孙子,她要救,钱,她也会还。
有了借来的钱,刘洋总算在医院做完了手术。为了孙子,张荷香连墓地都没有余钱为儿子媳妇买。在她的观念里,人,是一定要土葬的,要是单火葬,那骨灰都飘了,没了,没根儿了。但是死了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活。她把两盒骨灰放在自家堂屋的立柜上,老泪纵横,对刘洋说:“这,就是你爹你娘!”

寡妇带大儿子不容易。年老的寡妇要带大孙子更难。刘洋是儿子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孩子,从前,儿子就跟自己说过,是打算送刘洋去上大学的,不想他再像自己一样,靠着苦力求生活。
因此,虽然村里头有许多年轻人,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但张荷香还是一心要让刘洋读下去。
头几年还好些。义务教学,学费不贵。张荷香靠着给人家缝缝补补,好赖把日子过下去。但是从高中开始,刘洋转到了镇上寄宿高中,学费高了一大截。张荷香眼睛又不行了,看不太清东西,穿针都难。怎么凑钱?张荷香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捡垃圾。
每天,步行十里路,去镇上的各个学校、餐馆,用一双布满褶皱老茧的手去掏。到了黄昏,再把垃圾送到垃圾站卖掉,又步行回去。
刘洋高二那年,一个周末,照例回了刘家村看奶奶。张荷香做饭的时候,刘洋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刘洋觉得不对头,一把抓过张荷香的手去看,只见苍老如树皮的手掌心上,两道几乎见骨的划痕赫然入目。
刘洋瞪着眼睛:“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张荷香不自然抽回手,又往灶里添柴火。刘洋不依不饶:“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荷香被缠得没办法,说:“前两天拾掇垃圾的时候,不晓得哪个把酒瓶子砸碎了放进去,划了手,已经没事了。”
刘洋捧着那只皲裂的手掌,喉头发酸,一时说不出话。

到了周一,刘洋照例去上学。张荷香也去镇上拾垃圾。傍晚回到家,却发现自家的灯亮着。
张荷香心里头一惊,还以为是遭贼了,正要转身找人帮忙,就听见刘洋在喊她。
“奶奶,回来了啊!”
“你怎么在屋里?”张荷香奇怪,进了屋,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刘洋把一双筷子递到她手上,笑着说:“奶奶,我想好了,不念书了。过两天就出去打工,您也不用这么辛苦。”
张荷香顿时呆愣住,半晌,身子抖起来,是被气的。
“不念了?”她说。
“嗯,都跟老师说好了。”
张荷香身子一软,瘫到地上。
刘洋被吓住,赶紧去扶她。张荷香捂着胸口,顺了会儿气,看着眼前的大小伙子,心中悲苦痛恨无处可发,顺手抄起墙角笤帚就往刘洋身上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谁让你不上学的!”
刘洋不躲不动弹,咬着牙一声不吭扛着。张荷香狠抽几下:“你还念不念?”
刘洋红着眼眶,从喉咙里嘶吼出一句:“不念!”
“你!”张荷香气不打一处来,往刘洋膝盖后面狠抽下去:“跪下!”
刘洋扑通一声跪下地上,正对着堂屋里刘洋父母的牌位。
张荷香抖着手指着两个黑白遗像,看着地上的刘洋,老泪纵横:“你一句不念书,对得起你早去的爹妈,对得起我吗!这个家,就剩你一个后,你要不还不争口气,我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丢下笤帚,竟然一脑袋要往墙上撞。
刘洋魂飞魄散,整个人趴在地上抱住张荷香的腿。张荷香半天没动弹,半晌,缓缓转过头,眼神又空又恨。刘洋再也绷不住,长到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哭得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奶奶,我错了,我念,我念!”
张荷香心里一片悲苦,她慢慢跌坐到地上:“洋娃儿,不是奶奶硬逼你,奶奶半只脚入土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
她手捂着脸,摇着头。刘洋抱住她,张荷香感到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刘洋的泪水打湿。她缓慢而迟钝地看了一眼这个家。家徒四壁,冷清萧条。她从小被捧在手上的金孙,又怎么能在这样的家里过一辈子?
刘洋呜咽着不说话。张荷香缓了一会儿,到底是心疼,掀开刘洋背上的衣服,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抖着手不敢碰:“洋娃儿,还疼不疼?”
“不疼。”刘洋擦一把泪,对张荷香尽力做出一个憨实的笑:“一点也不疼。”

刘洋争气。
其实退学一事过去后不过一年多,就是高考。刘洋自从回学校后,更加努力。虽然每周回来,张荷香都会去卖猪肉的那里割肉做大菜,给刘洋补身体,但他还是见天儿地整个人凹下去。
脸颊瘦得有些脱形了,眼睛却是黑亮的。手臂跟杆儿似的,一手往嘴里扒拉饭,一手还捧着书。张荷香瞅着,心里头揪着疼,但又没法去说,只能安慰自己,等高考完,就好了。
高考完,果然一切都好了。
刘洋的付出没有白费,他考上了北京大学。

“北京大学!那可是在首都,第一流的,这个!”村里的人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瞅稀罕物儿的瞅着刘洋。张荷香捧着录取通知书。此时她手已经拿不稳东西,经常发抖,倒个水也会溅到桌上一大片。她这时用抖着的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不认识字,就让刘洋在边上,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好,好……”张荷香摘下老花镜,抹一把耷拉的眼睛里留下的浑浊泪水:“洋娃儿,你争气!”
刘洋看着奶奶,心中有无数话都说不出。他蹲到张荷香膝盖前,抓着她的手:“奶奶,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等我毕了业,找到好工作,好好孝顺你。”
张荷香眼泪又出来了。泪水砸到录取通知书上,唬得她赶忙用袖子去擦。刘洋嘴角含着笑,看着她的动作,只觉一切好像都要苦尽甘来。

刘洋念大学的时候,张荷香就在刘家村里,慢慢等着。
或许是前些年干惯了活计,猛地一停下来,有些不习惯。加上农村里头,房子都大,所以张荷香每天仍旧去捡垃圾。有时当天卖掉了,有时捡得太少,就先堆在屋里头,等着凑够数了再去卖。
刘洋放假回来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让她不要这么辛苦。但张荷香闲不住。她说:“你不知道,人一老了,要停了,就真不行了。趁着能动,多动动,挺好。”
刘洋说:“现在城里头的老太太,都跳什么广场舞,要不你也跟着学学,也不会累着自个儿。”
张荷香“好”“好”的应着,到了下一次刘洋回来的时候,照样还是一屋子垃圾。
刘洋知道说了没用,也只好随她去。只是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别舍不得花钱。

四年时间转瞬即逝。张荷香已经七十五岁。这样的年纪,放在刘家村,也是很大的了。她的耳朵近来越发不好使,腿上也有些骨刺,一动弹就疼得厉害。
刘洋毕业时没回刘家村,在北京找了工作,公司不放假就回不来。“500强!外企。”他在电话里跟张荷香说:“就是外国人开的厂子,特别赚钱。”
张荷香笑呵呵地应着,其实只能囫囵听个差不多。有的东西她不理解,有的话她也听不太清。
刘洋说:“再等两年,我这边安顿地差不多了,把你也接过来,咱们一块住。”
张荷香年纪大了,不太想远行,也不太敢换新环境。刘洋就劝她:“你一个人在村里,我怎么能放心?你要不过来,就是存心不想让我好好工作。”
张荷香知道刘洋的意思,心里满涨涨的。她给堂屋里的牌位上了两炷香,念念叨叨:“你们啊!真是生了个好娃儿啊!保佑福气都到洋娃儿身上,让他顺顺利利……”

张荷香觉得,自己真的是挺过来了。当年欠下的村里人的钱都已经还上,洋娃儿也眼见着越来越好。
村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教出了个北京大学的孙子,见了面,那都是竖大拇指的。还会寒暄说:“洋娃儿啥时候把你接到北京去住?”张荷香笑呵呵的,只觉自己真是老来得福,这辈子,算是行咯。

刘洋回来的那天,是一个夏天的正午。
张荷香正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晒太阳,迷迷糊糊地,被一声喊叫醒,睁眼,就看见自家大孙子,大包小包站在她跟前。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张荷香奇怪,自从工作后,两三年了,刘洋都只有十一和过年有假能回几天。现在正是六月。
刘洋含混说了两句,笑着把东西抗进屋,一件件掏出来给张荷香看。有老年奶粉、燕窝、补品,还有衣服、鞋子,甚至还有几件看着就贵的床单、一个铸铁的大锅。
“拿这些东西回来做什么?”张荷香摸着锅,心里奇怪。一年前,刘洋就跟她说,明年就能把她接过去了,现在还买这些东西,不是糟蹋钱吗?
刘洋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开口道:“奶奶,你以后要长住在这里,这些东西你舍不得买,我给你买了,你生活也能方便些。”
张荷香张着嘴,不明白。刘洋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到他胸口,近些年还越发萎缩的老人,喉头翻滚,又强压下去,挤出一个笑:“我在北京……谈了个女朋友。”
张荷香掉了一半牙的嘴就乐起来:“是吗!我的洋娃儿也到了要谈朋友的时候了,咋没带回来看看?”
刘洋说:“我那女朋友,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我要想跟她结婚,就不能让她知道,我有一个……在村里捡垃圾的奶奶。”
最后那几个字,刘洋一字一顿,艰难地,到底说了出来。
张荷香的瘪嘴蠕动两下,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有浑浊的老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
“你这是……嫌弃奶奶了?”她问。
刘洋没说话,转过身去。张荷香颤巍巍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又去摸他的脸:“洋娃儿,你这是,要丢下奶奶了?”
刘洋再也绷不住,一把抱住张荷香,嚎啕大哭:“对不对,奶奶,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张荷香被他抱着,整个人好像没了魂魄,只觉头有些阵阵地发晕。半晌,她伏在刘洋背上,低低笑出声来:“好哇,好哇,我的洋娃儿,这回也是要在北京扎根了,奶奶高兴……”
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用手拍着刘洋的背,一下一下,是安抚,也是宽慰。瘦小的干瘪的手掌,触到背上,刘洋身子抖得更厉害。
过了会儿,刘洋终于平复好情绪。他低着头,不敢看张荷香:“我会每个月给您打钱过来的。以后,可能我也不能来看您了……我就请了两天假,现在要回去了……”
张荷香有些呆滞地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洋就在一旁,沉默地把他带来的物品都归好位。然后,拿起自己的包,往外走去。
那一抹身影眼见着要在视线里消失,张荷香突然伸出手来,用尽力气,喊出一句:“奶奶不捡垃圾了好不好?”
那身影一顿,回头。张荷香眼睛已经不大好,但不知为何,能看到那双眼里满含的情绪。
是不舍,是愧疚。
但他没有停太久,很快,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

张荷香失了魂。
她把家里的垃圾全都丢了出去。原本还常常出门,现在却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屋里常年见不到阳光,到处散发着一种垂暮的、腐朽的味道。
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常常搬个板凳,出神地望着刘洋走时的方向,一看就是一天。
村里的人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见她坐在门口还会和她打招呼:“婶子,洋娃儿啥时候回来啊?”
张荷香就不说话,好像听不见。周围的人再问她,她才好像回神了似的,费力摆摆手,瘪嘴颤颤地笑起来:“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然后起身,拿着凳子,回屋去。
久而久之,村里的人,也就猜出了事情的经过。

刘洋每个月都会寄回钱。村里头没有银行,他每次都是把钱装到信封里,去固定的一个邮局寄,再由村里的人取了,去拿给张荷香。他寄回的钱不算多,但也不少。一个月三千块,足够张荷香在村里过上舒坦的日子。但是人老了,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能吃什么,能喝什么?张荷香一分没花。她把钱都存起来,放在枕头底下。洋娃儿不在身边,这就是他给她留下的一点念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荷香病倒了。
她不愿意去医院。她知道,这病,是闷出来的。
人闷,闷在屋里,见天儿地晒不到太阳,慢慢地,人也像屋子里的东西一样,发霉了。心闷,刘洋不回来,没了念想,就连电话,两年来,也不见打一个。她先是忍着,后来忍不住了,守着电话,没有人打进来,就这么静静地坐上一天,也没有感觉。
再到后来,她去打刘洋的电话。电话里面的女声她听不清楚,开始还以为是洋娃儿的媳妇,不敢吭声,偶尔问一句:“刘洋在不在?”那女声也不搭理,仍旧自顾自说着。后来每次都是这个声音,她总算听清楚了,那声音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洋娃儿换手机,也没告诉她。
张荷香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屋子里,任由黑夜一点点侵蚀过来,把她包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再然后,她就病了。

村里人可怜她,知道她命苦。因此,虽然她不愿意上医院,但还是有人时不常过来照料她一二。有时是帮着做顿饭,有时是帮着劝她出去,好歹透透气儿。
张荷香已经快八十岁了。她有时在床上数着自己的一辈子,都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要被老天爷这么糟践。

或许人对自己的死亡是真的有感觉。这天,邻居家的刘嫂过来帮忙做饭的时候,已经三四天没有下床的张荷香,竟然自己起来,穿好了衣服,端坐在床上。
“呀!婶子,你这是要大好了啊!”刘嫂见她精神好像好了不少,心里高兴,忙走过来看她。
张荷香还有些迟钝。她缓慢地笑一下,跟刘嫂说:“你能不能,帮我,把洋娃儿叫回来?”
刘嫂一愣。这两年,刘洋几乎成了村里头在张荷香面前的禁词,生怕提起来让她伤心。张荷香也是一样,已经许久没有见她提起这个人了。刘嫂顿一下,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张荷香又开口,眼里些微有了些亮光,又重复一句:“你能不能,帮我把洋娃儿,叫回来?钱我都留着没花,想拿给他……”
刘嫂伺候过婆婆离世,这回已经完全猜出来。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强笑着,答应了。

幸好刘洋每月的钱不是银行打过来,而是邮局寄回来。每封信的邮戳都在,固定是北京的一个邮局,好歹还有个办法能找人。刘嫂娘家有个亲戚是在北京打工的。她打了电话过去,拜托亲戚尽快去那个邮局,问问工作人员,尽量把刘洋找回来。
亲戚听刘嫂说过张荷香的事情,心里也是同情,满口答应了。过了半天,刘嫂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接到了亲戚电话:“找到那小伙子了,我把消息告诉他了,他说这就回去。”
“是刘洋不?”刘嫂问。
“应该是,高高瘦瘦的,我在邮局正好碰上他寄钱,我说张荷香,他就来问我了。”

刘嫂这才放下心,又去了张荷香家。此时已经是晚上,往常,张荷香早就睡下了。但现在,她却仍旧一动不动,端坐在床上,望着门外,好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刘嫂放轻了声音劝她睡觉,她没答应。刘嫂也就不再劝。她知道,张荷香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不见到人,倒不下来。

人来得很快。
第二天清晨,刚刚破晓,就有人一把推门进来了。
“是张奶奶家吗?”那人问。
张荷香缓慢地抬头。那人高高瘦瘦,一身运动衣服,体型相似,但是,却不是她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孙子,不是刘洋。
“你……”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喝水而变得粗糙。
“刘洋呢?”一旁的刘嫂着急地问。
年轻人就慢慢停下来,看着面前将要油尽灯枯的老人,语含愧疚:“刘洋……他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张荷香的瞳孔缩了缩,她张张口,没说出话来。
“是肝癌……张奶奶,对不起,刘洋怕您伤心,没敢告诉你。他说他骗您自己已经在北京安家,每个月的钱,是他留下来,让我按时去邮局寄给您的。他说,您有个念想,觉得他还在北京,还能好些,要是知道他也没了,他怕您,撑不住。”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但是真的不想让您恨他,刘洋他,是个很好的人……”
年轻人说着,滚下眼泪。
张荷香张着嘴,“啊”“啊”叫了两声。眼前是一道道将要升起的阳光,她耳边已经听不到别的话。那道光里,她好像看到刘老头、自己的儿子儿媳,还有心心念念的洋娃儿,都在含着笑,向她招手。
她含着笑,费尽全力,把手伸向那道光。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下来。
“洋娃儿,洋娃儿……”
她喊着。
随着最后一声喊戛然而止,她的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慢慢垂了下来。
屋外的第一声鸡鸣刚刚响起。
团圆了。
:林花原本不叫林花。最初,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儿,就叫林曼曼。如果是男孩儿,就叫林宇轩。
但是孩子一生出来,父母就傻眼了。
无他,这闺女,长得实在太丑了。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丑字能形容的长相了,简直是怪异。头发稀疏,眼睛使劲往大了睁,也就一条肉缝儿,被厚重的眼皮压得密不透风。鼻子塌就不说了,牙龈天生往外翻,下颚长得吓人,没长出牙就能知道以后必定是个豁嘴儿。
据说林花的母亲,在看到林花的第一眼,就白眼一翻,倒在床上。一家人手忙脚乱叫护士看大人,留着林花一个人在边上,不知愁苦,还挥舞着手瞎乐。
有人安慰林花父母:小孩子小的时候难看,大了反而能长好。林花母亲想相信,但是眼睛已经这么丁点儿大了。据说人的眼睛,从出生起大小就是固定的,之所以以后会感觉变小,是因为脸变大了的缘故。而林花现在眼睛都这样了,长大了,还得了?
要不是林花父亲一遍遍叮嘱安慰,林花母亲,非得在月子当中,就哭坏了身子不可。
到最后,俩人一合计。还叫什么林曼曼啊,这样的名字,安在这样的孩子身上,不是惹人笑话吗。就叫林花好了,寓意也好,这样的样貌,希望长大以后,还能有钱花吧。

林花两岁的时候,林花的弟弟,在母亲的肚子里发芽了。
那还是九十年代,二胎还没开放,生第二个,是要罚钱丢工作的。林花母亲原本是银行柜员,为了这个二胎,主动把工作辞了,天天待在家里养胎,比着当初生林花时都重视。其实也能理解。生第一个的时候,更多是新奇,生第二个时,却带了点救赎的味道。
他们需要一个正常一些的孩子,来救赎被林花的样貌打乱的家庭生活。

二胎是个男孩儿。长得不说多好看,但是眼睛鼻子,哪儿是哪儿,总算没有基因突变成林花的样子。孩子是在乡下出生的,为了躲避检查。孩子一出来,接生婆就抱着孩子凑到孩子母亲面前:“看,多好的一个男娃娃!”母亲头偏过去,先不看下面,先看孩子的脸,一看,哭了。
喜极而泣。

林花的弟弟取名叫林宇轩。自从家中有了林宇轩,沉闷气氛总算一扫而空。林花奶奶特意从乡下赶过来带孩子,当然,只限林宇轩一个。一家人从原先的低压中解放出来,林花奶奶天天抱着小男孩儿出去遛弯,见人就说:“瞅见吗,我孙子!长得好吧。”
然而压力,也很快就来了。
因为家里有两个孩子,所有吃的玩的穿的用的,都需要两份。只有林花父亲一个人工作,虽然给林花的,很多都是次的、便宜的,但原本就不多的积蓄还是很快被掏空,家里的日子,眼见着捉襟见肘。俩口子都是好面子的,舍不下脸来去和别人借。父亲沉着脸埋怨母亲不出去工作,母亲在床上边奶孩子边哭:“我不想出去工作吗!我想天天吃糠咽菜?要不是为了生第二个,我现在升职了都说不定!”
父亲看着两个孩子,沉默了。
理所当然的,俩人把家里经济变差的原因,归在了林花身上。
如果不是她顶着这样的脸,占用了头胎的名额,哪里需要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地生二胎?
原本因为有了弟弟就被忽略掉的林花,在家里,变得更加不受待见了。

林花长到八岁的时候,才被父母不情不愿地,送到了学校。
没有办法,九年义务教育,必须完成。林花父亲还在单位做事,承担不起不送孩子上学的后果。是以一拖再拖,还是不得不送林花上学。学前班自然没有上,直接去的一年级。
这是林花童年时期,少有的出门经历。
林花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轰动。
母亲送她去学校的时候,虽然是九月,却还是给她围了条大围巾,来遮住她的脸。母亲在前面走得急,林花在后面小短腿颠颠儿跟着。围巾太闷,不仅挡住她的脸,还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林花很少出来外面,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无比好奇,于是没忍住,把围巾拽下来了一部分。到后面,竟然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嘱托,把半张脸,都露了出来。
林花的母亲是被周围路人的惊叹声和看稀罕物的眼神提醒的。她一转过头,就看见林花大半张脸都露在外面。牙龈外翻着,口水还往下滴拉着,肉肉的小眼睛看不懂路人的眼神,以为那是喜爱,于是还乐得眯起来。林花母亲顿时感受到类似刚生下林花时的绝望晕眩感,伴随着一种像被扒光衣服放在大街上的羞辱感。这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成为出奇的愤怒和怨恨。
林花母亲三两步走过去,一巴掌狠拍在林花头上:“在家怎么跟你说的!非得露着张丑脸给人看,让我也被别人当成笑话看你才舒坦吗?!”
林花怯懦地往围巾里缩去,害怕地解释:“没有,妈妈,我不小心……”
“别叫我妈妈!”母亲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粗鲁地用手把围巾团起来,堵住林花漏风的豁牙嘴巴,林花无辜而茫然地任她施为。做完这一切,母亲又伸出一根小指头,示意她抓住,以免她再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一路把她拉到了学校。
林花有点迟疑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指,心里,有微小的雀跃,慢慢升腾起来。
母亲从小就喜欢弟弟,从有意识起,就基本没给过她好脸色。小小的人,心里充满对父母的孺慕和对父爱母爱的渴望。但是她不敢说。这次算起来,其实是林花印象中第一次,母亲牵自己的手。

学校是父亲单位的职工子弟学校。许多人都认识林花母亲。看她牵着个小女孩,自然知道,这就是她的闺女。于是一路,俩人又经历了许多目光和窃窃私语。林花母亲脸上火辣辣的,加快脚步。林花被她拽得好几个趔趄,终于勉强到了报名处。
到了报名处,学生证上必须要有学生照片。并且要求统一现拍。这下林花的面容终于再也藏不住。林花母亲脸色差劲,艰难地把围巾从林花脸上摘下来。
这一瞬间,周围就响起无数吸气声。
“快去照!”林花母亲拍着她的背,快速催促着。
幼小的林花,就这样,在众人看稀罕物的,又同情,又嫌恶的目光洗礼中,照完了自己的学生证照,也彻底成为了学校的名人。

带林花出了一趟门的母亲,回到家后,对林花的态度更差了。
或者说,她甚至开始根本忽略林花的存在。林宇轩带给她的,是柔软的母爱情感,是天伦之乐,是亲手哺育自己孩子的幸福滋味。而林花带给她的,只有浓厚的屈辱。
林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这天,父亲回家后,母亲扑在他怀里哭泣时,林花还是隐约明白了一些,她先前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下意识不愿意去注意的东西。
母亲哭着说:“为什么这样的小孩要投生在我家?当初就该把她送人,或者丢掉……”
父亲很无奈:“职工医院里生的,有什么办法?那么多人看着,送人谁乐意要?丢了,估计就要摊上事儿了!”
母亲哭声更大:“都是造孽啊!造孽!”
林花隔着一扇门,听着里面的哭声,默默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的双腿。
原来,在父母心里,自己只是个,孽。

这天起,父母对她的态度,彻底从无奈,变成了憎恶。
弟弟还小,有时不太明白事儿,看到林花,还会走过去对她笑。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赶紧丢下手上的事儿,跑过来抱起林宇轩走开。边走边教他:“轩轩乖,不要跟丑人走得太近。万一被传染了丑病怎么办?”
每天吃饭,林花的饭,是单独被乘出来的,放在一个小饭盒里,让她走得远一些,不可以上桌吃。家里,甚至长备了一瓶消毒液,凡是林花不小心触碰到的东西,母亲总要用毛巾沾上消毒液擦擦,才敢让林宇轩碰。
林花好像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毒瘤,走到哪里,都遭人嫌恶。

在家如此,在学校亦是。
所有人都知道林花的父母不喜欢她,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林花,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找麻烦。同学们被父母教导着讨厌她,任何事情,看到她来,就一哄而散。老师把她的座位安排在最后面,靠垃圾桶的地方。每次有人过去丢垃圾,都要动作夸张地紧紧捏着鼻子,不知道是为了躲垃圾桶的味道,还是为了躲林花身上的味道。
大人的嫌恶已经明显而不加遮掩,小孩子们的嘲讽和孤立则更带着一种天真的赤裸裸。
林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她还是想努力。然而,在她主动把自己的橡皮递给一个因为没带橡皮擦而着急的女同学,却把女同学吓哭,并因此被一群同学唾骂,甚至殴打后,她好像知道了,有的事情,努力是无用的。
她带着一身伤回家。母亲却憎恶地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丑就算了,还惹事,为什么你还不去死?”

林花明白了。丑,是她的原罪。
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努力讨好,用力想去触碰别人的生活,都只会更加受伤。
因为她丑,所以,她不配。

林花慢慢成为一个自卑自闭的女孩。
那时,家里还没有口罩,她也无法恳求母亲给自己买一个。于是只好每天,即使是夏天,也带着大厚围巾上学。在家也是一样,只有吃饭和洗漱时才会摘下。常年累月,她的脸很快被捂出一层厚厚的痱子,旧的没下去,新的又出来了。整个下半张脸点点红痕,更加面目可憎。她于是只有更加掖紧围巾的每一角,不让自己日益丑陋的脸露出来,吓到别人。

整容这件事,林花是十五岁时,才第一次了解到的。
那年春节,她远远看到一个陌生的漂亮姐姐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领居家门。她有些疑惑:在她的印象中,邻居家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个长得有些普通的女儿,应该是在北京打工的。这个姐姐,是谁呢?
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漂亮姐姐进门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步履匆匆去了商店,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包烟。她娴熟地侧过头去点烟,余光就看见那个奇怪的,整个脸都裹在厚围巾里的女孩正不错眼盯着她看。
她觉得新奇,于是走过去,蹲下来,看着林花。
林花有些紧张,往后退两步。漂亮姐姐见她动作,噗嗤一笑。林花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而变得嘶哑艰涩。
漂亮姐姐说:“我是你邻居,刘雅。”
林花的眼就睁大了。
“刘雅姐姐不长这样……”
“我整容了。”刘雅随意地甩甩身后长发,说不出的万种风情:“你不知道?就是医生拿着刀子,在你的脸上割来割去,削掉多余的,填补不足的,让你变漂亮。”
林花眼里,就一下迸出光来。她说:“长相还能换的?”
刘雅盯着她琢磨了半晌,伸手去够她的围巾。林花下意识捏紧衣角,身子绷紧,却没有拒绝。刘雅掀开围巾,被她的长相激得瞳孔小了一瞬。这姑娘她其实是知道的,隔壁林宇轩的姐姐。但是从小就很少出门,出门也捂得严严实实,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长相。
没想到,这么丑,这么……奇特。
林花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姐姐,我也可以整容吗?”
“……”刘雅对着她的鼻子嘴琢磨了会儿:“应该可以,但是会很贵。估计得要个几十万才行。”
林花眼里的光,在听到价格的那一瞬间,骤然黯淡。
父母不可能给她钱,让她整容的。
家里两个孩子,开销不小,她一直知道。一家四口,到现在还挤在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近来父亲单位好像效益也不好,每天回到家就是发脾气。她只有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自己被暴怒的父亲注意到。
刘雅却又盯着她的长相看了半晌,看到最后,竟然啧啧称奇。这样的丑脸,放到哪里,都是独一份的。丑得不平常,丑得简直让人新鲜。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林花:“你还有多久毕业?”
“半,半年……”林花说。
“之后不读了吗?”
“不读了吧。”父母让她上完初中,已经是恩赐了。
“那你留我一个电话。”刘雅说:“等你毕业了,我带你出去找个活儿,说不准,你的整容钱,就挣出来了呢。”
林花惊奇地看着她。刘雅不做声,笑一下,一口烟圈吐出来,她的人造的漂亮的脸,也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模糊,看不清晰。

刘雅说的活儿,是直播。
这是林花半年后,联系刘雅时,才知道的。
刘雅特意赶回来一趟,问了林花父母。林花父母正愁这个烫手山芋扔不出去,还有两年时间林花才成年,这两年里,他们可不想天天看着林花糟心。现在有人接手,自然再好不过,送瘟神一样,就把林花送走了。
刘雅带着林花,来到了羊城。
羊城不像林花家乡。小城时间过得慢,许多东西,十年二十年都不变。它们在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时,要过许久,才会沿着前面的车辙,往前些微地,前进两步。
而羊城不是。
羊城的繁华和快节奏,一时让林花看花了眼。
刘雅带着林花到了她帮林花租的一室一厅小公寓里。这就是林花以后的居所。刘雅自己在直播公司就做直播,林花来了,她就兼做林花的经纪人,林花分成的三分之一归她。林花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林花很忐忑:“姐姐,我长得丑,也没有才艺,怎么做直播呢……”
刘雅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要的就是你长得丑!”

林花做的,是丑播。
直播间很快搭建起来。刘雅站在林花边上,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指导林花。很快,有人进来了。
“解开围巾。”刘雅用嘴型朝林花示意。
林花有些局促,还有些慌张。她下意识地,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自己的样子。
刘雅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她上前两步,直接用手,抓住了林花的围巾。
林花下意识拽紧围巾,刘雅难得露出了生气脸色。她压低声音:“你要是不做,就回家去,别扭扭捏捏,像是我在逼你!”
林花的小肉眼睛就盈了泪。这样的表情放在她这样的脸上,只让人觉得更加滑稽可笑。刘雅再一用力,林花没再挣扎,任由围巾离开自己的脸。
面上感到一片陌生的凉意。那是空气直接接触皮肤的触感。直播间里,原本有一条没一条的评论,瞬间暴增,弹幕和评论一下充斥了整个电脑屏幕。
“666!”
“还有长这样的……”
“长见识了”
“恶心谁呢!”
“呕……”
林花从那在屏幕上匆匆而过的大段文字里扫过,脸顿时烧成一片。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已经可以不在意。但是当她最不堪的一面,以这样的姿态,赤裸裸地摆放在陌生人面前,她还是有种手脚都无处放,尴尬而羞耻的感觉。
刘雅却是看着屏幕,眯着眼笑了。
“有活跃度就好。我就知道你做直播,效果差不了。”
她蹲下身来,脸和林花齐平。美丽的白净的脸,和林花奇异的丑恶的脸放在一起,这样的视觉冲击,显得美的人更美,丑的人更丑。
林花的脸,涨红了。
这样的面色,让她的面容,显得更为狰狞可怖。刘雅转过头看她,神色温柔起来:“好好的,就这样直播,知道吗?”
林花犹豫着,点头。

林花按照刘雅教的,对着电脑屏幕,做出各种表情。间或用粗嘎的声音回答观看直播的人的一些问题。每次她做出一些动作,或者说出些什么话,感到新鲜的网友们,就会再度刷屏。林花看着网友们的嘲笑和稀奇,感觉到,好像有一把钝刀,在自己已经结痂的心上,一下一下,慢慢割过去。
鲜血淋漓。
三个小时的直播很快结束,林花有些迟钝地关掉摄像头,坐在椅子上发呆。
刘雅推门而入,面上兴奋异常。她激动拍着林花的肩膀:“花儿,我果然没看错,果然没看错!你看。”她操控鼠标,点进公司直播首页:“你看,你才第一次直播,就排进了前十!”
林花还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刘雅却捧起她的丑脸,像是捧着一块稀世珍宝:“你知道吗,就这仨小时,你赚了两千块。”
两千!林花瞪大眼睛,自己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也才四千块!刘雅还在那边算:“这是除去我的抽成之后,你纯得的。现在网友们对你的脸正是稀罕的时候,趁着这个机会,你要多多努力,把握机会赚钱,知道吗?”
天上的馅饼砸得林花有点回不过神,她接过刘雅递给她的那张卡,拼命点头:“知道,知道,谢谢姐姐!”

林花回到住处的时候,人还是飘的。
她还有些晕乎,原来这样的脸,除了羞辱和无视外,还能给她带来这样的经济收入。
对着镜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丑陋面容上沟壑交错,五官奇特不堪。她看着这张脸上,慢慢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或许,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像刘雅姐姐说的一样,凑足整容的钱,也说不定呢。

林花的直播之路,在刘雅的带领下,走得很顺利。
直播的第一个月,她就拿了五万块。刘雅也分了两万多。空闲时间,林花围着围巾,去羊城的整容医院问过。刘雅说的没错,她这样的长相,要整成正常人,大概需要七八十万。林花在心里盘算,大概不到两年,也就够了。
说不准,成年前,她就能够成为一个正常人,过上正常的生活。
这样的想法,让她心里重新升腾起隐秘的雀跃和欢喜。
林花心里,有了希望。

转眼就是年关。林花在直播间,已经做了半年。她平常省吃俭用,为了整容存钱,现在手上也有了二十多万。她和刘雅一起买了车票,准备回家去。
回家前,林花是忐忑的。半年来,她给家里打过两个电话,但是每次接通,母亲发现是她,说不了两句,就挂了。一个人在外面,虽然有刘雅陪着,但是林花到底还是想家了。
回家前,林花总算舍得花钱了。大包小包,买了两万多的东西,准备带回给家人。
刘雅看了,嗤之以鼻:“你还真把他们当家人啊?这么舍得。你还存不存钱整容了?”
林花就有些害羞地笑。到了上车回家的那天,到底还是把买的东西都带上,还额外取了九千块钱,包了三个红包,准备给父母和弟弟。
下了车,到了家门口。和刘雅告别,林花敲响了自家的家门。
老房子隔音不好。林花听到里面有人蹬蹬蹬跑过来,似乎是在猫眼处看了会儿,然后就听到林宇轩青春期的嗓音大喊起来:“妈妈!瘟神来了!瘟神来了!”
又过了会儿,门开了。母亲把门只开了个缝,警惕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过年了吗……”林花手脚都有些没地儿放,摸到口袋里的红包,忙掏出来,双手递到母亲面前:“我在外面赚了些钱,这是给您、爸爸和轩轩的压岁钱。”
母亲的目光就黏在红包上不动弹了。她迅速接过红包,用手摸了两下厚度,眼里发出惊异的光。再抬头时,看林花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我做直播。”
“一个月能赚多少?”
“少的时候三四万,多的时候六七万。”
母亲的眼顿时睁得溜圆。让开身子,让林花进门。父亲还没回来,母亲让她坐在沙发上,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待遇。林宇轩发出不满地哼哼声,却被母亲一眼瞪了过去。
“花儿啊。”母亲抓着林花的手,有些斟酌地开口:“你这半年,攒了多少钱?”
林花报了个数,母亲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来。林花被她这眼神盯着,浑身有些不自在。母亲明显有些心神不宁。这点,在父亲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明显。
吃过晚饭没多久,母亲就催着父亲去房里。林花睡在客厅沙发上,隐约听着父母卧房里,淅淅索索的小声音到深夜才停下来。
第二天,林花就敏锐地感觉到,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从前,父母看她,就像是看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偶尔说话,也多是打骂或者呵斥。现在,母亲却刻意放柔了声音和自己交流,甚至会关心自己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累不累。而当她晚上在家做直播的时候,父母更是把电视声关到最小,以免影响自己的直播环境。
母亲甚至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林花,林花。我就知道这名字取得好,一听就是个有钱花的!”

林花是惊喜的。
从小,看到别人家的父母,拉着别的孩子的小手去上学,看着父母给弟弟做好吃的,看着母亲把弟弟抱到腿上柔声细语地安慰、讲故事。她不是不羡慕,不是不渴望的。
只是她知道,自己长得丑,不被人喜欢,提出了恳求,也只会被更凶狠地打骂。
然而没想到,到了今年,这些以往做梦都想要的事情,居然真的实现了。
母亲会摸着她的脸,替她整理头发。早上会热乎乎的早餐,可以上桌吃。父亲过年时发红包,居然也有了她的一份,虽然里面只有薄薄的两百块钱……
林花心里胀胀的,只觉得这几天像是在天上,幸福得,都有些不真实。
林花把事情说给刘雅听。刘雅一听,却是急了:“你把你直播的事情告诉他们了?”
“是啊。”林花天真点头。
刘雅又恨又气:“你是不是傻!你告诉他们,那钱,还能是你自己的吗?”
林花说:“我的钱怎么会不是我自己的?”
刘雅见她还是不懂,恨铁不成钢又骂她几句,知道自己说不明白,讲不好还要落下个挑拨离间的名声,只得闭口不言了。

没过多久,过完年,林花将要回羊城去了。
这是林花出发的前一天。到了晚上,母亲将她拉到房中。林花有些奇怪,看一眼另外俩人,却是说好了似的盯着电视不吭声。母亲坐在椅子上,让她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说心里话。
先是好一阵寒暄、安慰。如此半小时,话锋一转:“你也知道,轩轩是个男孩子,以后娶老婆,是要房子的。你爸爸这点工资能做什么用?我们这几天看了一套房,地段好,关键是期房,特别实惠。现在买的话,首付才四十万……”
林花还睁着小肉眼睛傻愣愣听着,不搭话。林花母亲心里暗骂一声,只好咬牙开口:“花儿啊,你那儿不是有快三十万吗?能不能拿出来,给你弟弟,凑个首付?到时候房间,也会有你的一间的。”
林花直觉有些为难,半晌没有吭声。
母亲还在劝:“轩轩也是你的弟弟。你们姐弟互相扶持,好好过日子,挺好的,对不对?”
林花犹豫着,开了口:
“妈妈,我不是不愿意帮助轩轩。只是,可不可以等两年?等两年之后,我挣的钱,都给轩轩都可以。”
“为什么要等两年?”
“……我想整容。”
“什么!”林花母亲几乎是跳起来,面容在一瞬间扭曲成林花所熟悉的,凶狠憎恶的样子:“为什么会想去整容?”
“我的样子太丑了……”林花本能瑟缩了一下:“妈妈,我也想成为正常人。”
“谁敢说你不是正常人!”母亲强行想要温柔下来,于是露出一个几乎是狰狞的笑容。她竭力轻柔地抚上林花的脸:“这就是最美的脸,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
如果是从前,母亲和她说这种话,林花一定会很感动,很欢喜。但是现在,不知怎的,她却觉得母亲触碰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冷而僵硬,就像一条要吃人的毒蛇。
林花心里,不知怎的,想到了前两天刘雅说的那句话。
告诉他们,那钱,还能是自己的吗?

林花沉默不语。母亲或许是急了,开始口不择言:“整什么容!花那么多钱,凭什么!都给我留着,留给你弟弟,买房娶媳妇!”
林花瞪大了眼,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母亲。
她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容扭曲丑恶。比起从前那么多年看自己时的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天来,虚假的温柔与平和好像都化为泡影,林花想说话,喉咙却被哽住,发不出声来。
林花父亲和林宇轩早就知道母亲要说的话。现在听到屋里似乎有争吵,也都进来。母亲捂着脸开始嚎哭:“这个不孝女,竟然想把钱都送给医院,去整容!”
“你要整容?!“林宇轩比父亲更着急,望向自己的姐姐。
林花点点头。
林宇轩还小,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几天来在父母教导下不得不对这个从小欺负的姐姐礼貌有加,心里已经很是不满,现在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暴怒起来,只觉心中一股戾气无处可发,竟顺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对着林花脑袋砸来。

咚一声响。
林花的感观好像变得有些迟钝。她缓慢地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脑袋。一手黏腻。
她好像有些不解,又好像有些明白。几天来父母的温柔相待,弟弟不服气却让给她的零食和书本……一切种种,走马灯般从她脑中过。耳边,父母惊慌失措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她费力地睁眼,就看见母亲手上拿了包创可贴,抖着手撕下来,要贴在她脑袋上。
“妈妈,送我去医院……”林花费力伸着手,想要去抓母亲的衣袖:“我好疼,妈妈,我好疼……”
林花母亲的手,颤动了一下。
“对不起,花儿。”她说:“我不能带你去医院,要是让别人知道,这是你弟弟砸的,他的名声该怎么办……对不起……”
林花好像没有意识。她的眼泪从小肉眼睛里流出来,淌过脸上的沟壑,丑陋不堪。她喃喃地,一遍遍喊疼,一遍遍地,叫着自己的母亲。
“妈妈,救救我……”她说。
然而却看见自己的母亲手上沾了血,颤抖着把她放在床上。
“她是不是要死了?”林宇轩扬着脑袋问父母,脸上一派天真的残忍。
母亲慌张地抓着林花的手腕,嘴里喃喃念叨:“怎么办……怎么办……这怎么办啊……”
林花闭上眼的前一刻,她渐渐失去了知觉,而耳边,是仓皇的脚步声……
房门被重重一声关上,房间内,成了彻底一片,黑暗和死寂。

林花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睁开眼,守在床边的刘雅就注意到了:“你好些吗?”
林花还有些怔忪,没有说话,刘雅在一旁,就忍不住絮叨上了:“你是不是傻!要不是我去找你,想看看你收拾好行李没有,你可能就在那个家,一个人死掉,也没人管了!本来只是个脑震荡,出血过多,早点来医院不行,非要弄成这样……”
林花好像终于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转过头,费力开口:“姐姐,我爸妈他们呢?”
“打了电话,说是拜年去了。”刘雅没好气地说:“是不是他们把你弄成这样的?”
林花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刘雅再催一遍。她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盈满热泪。
“不是。”她说。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林花想着,心脏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一种难言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让她体会到真切的,绝望的苦痛。刘雅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病房里安静了半晌。刘雅突然开口问她:“你还整容吗?”
林花停了片刻,开口:“整容。”
刘雅终于笑了。面上似是心疼,又似是无奈。林花又挤出一个怪异牵强的笑:“我这么丑,不整容,怎么办?”
刘雅的心,抽痛了一下。
她俯下身,抱住林花。
“你不丑。丑的,是别人。”
:桃香和喜旺成亲时,才十八岁。
媒人当初介绍的时候,说的就是喜旺家简单,爹娘都没了,地和钱却留了下来。桃香嫁过去就能掌家,不受婆婆磋磨。喜旺家虽然还有个弟弟,但却是个傻的,也分不了财产,好赖两口子给口吃的,饿不死就成。
桃香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觉得自己这样,就是嫁过去给男人的傻子弟弟当娘,像什么话。
桃香爹娘却是被打动了。
桃香就这样被嫁了过去。
接亲这天,喜旺家挑了二十担彩礼过来。这在刘家村,可是头一遭。桃香虽然心里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但喜旺给她面儿,桃香还是觉得脸上有光的。她上了花轿,走完流程,已是晚上。喜旺还在外面敬酒,桃香在新房里,一天没吃东西,却已经有些捱不住了。
桃香透过盖头的光,隐约瞅见四周应该是没有人的。于是悄悄掀了盖头,看了桌上的糕点,两眼放光,两步走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刚吃了没两口,腰这儿却被一只手碰了碰。桃香冷不丁吓一跳,整个人被呛住,咳嗽起来。
转过头,却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娃,穿着喜庆的红衣服,手上拿着一块糕饼,流着哈喇子举到她面前:“好看,姐姐,吃……”
那饼上,还有一点晶莹的东西,似乎是男娃的口水。
桃香猛一下被吓着,这下刚刚安稳下心神,见了这,没好气把饼子打到一边:“谁要吃这些东西!”
“呜呜呜,姐姐,不吃,不吃!”
万万没想到,男娃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好一波人。喜旺推门进来,其他人在外面等着看热闹。桃香这尴尬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喜旺却没管她,弯下身温柔地抱起男娃:“喜顺乖,告诉哥哥,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喜顺。桃香想。难怪看起来不太正常,果然是个傻的。
喜顺指着桃香嚎:“她,饼饼!”
喜旺的眼睛就看过来。
桃香一下有点儿慌。她刚嫁过来,自然是希望男人稀罕自己的。然而这傻子……
喜旺已经有些严厉地开口:“桃香。我不管你在家是什么样,在这里,你是嫂子,也就是喜顺的娘。你对他,要上心。”

喜旺抱着喜顺哄着出门去了。屋子一空,桃香呆呆坐在凳子上,有些想哭。
果然是做娘!果然是做娘!当初不愿意嫁过来是对的,谁要给这傻子做娘!
男人头一天晚上,就因为这傻子吼她,还说什么掌家,这家里的地位,哪个轻哪个重,还不够清楚吗!以后就剩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受了喜旺的气,还要受傻子的气……
桃香呜呜咽咽,抱着喜被哭了会儿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身边的动静折腾醒的。

喜旺衣服脱了一半,背对着她坐在床上。桃香乍一看见男人身体,立刻僵硬紧张起来。喜旺回头看她:“醒了?”
见她脸上泪痕,又无奈的低头去哄:“外边的人都说喜顺是傻子。其实他这毛病,是为了我才得的。十七岁的时候,我贪玩去河边游泳,不小心溺水了。喜顺当时才六岁,能有多大力气,为了救我,自己也掉进河里,最后俩人是都上来了,喜顺却发了高烧,脑子就……你是我媳妇儿,你不帮着我多照顾些,我还能指望谁?”
桃香被喜旺一番话说感动了,喜旺原来心里还是有她的。但是对喜顺,桃香嘴上虽然应了,但是心里总还是喜欢不起来。
如果没有喜顺,就只有她和喜旺两个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多好。
但是喜顺,仍旧是这个家里,陪着桃香时间最多的人。

新婚过后,喜旺就要去镇上打工。每月能有两天假,回来看桃香。从前每次,喜旺都是把喜顺带上的,但这次,他却把喜顺留了下来。
“你跟喜顺多接触接触,别一家人,还这么生分的。”喜旺说。
桃香没法拒绝自己男人的要求,只得应了,接下了喜顺这个负担。但却只把喜顺放在家里,并不带他出去。
没出嫁之前,桃香就听说过人家是怎么说喜顺的:小傻子,二愣子,三棍子敲不出个囫囵字儿。
她不想带着喜顺出去,叫人看见,让人将喜顺和自己归在一处。

然而桃香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自己找到她门上来了。
桃香原本就生得好,打从嫁了人受了滋润,花骨朵儿长开了,更添几分韵味。加上男人又不在家,不知招了多少二流子闲散汉子的垂涎。桃香知道这点,做什么事情都是默默的,不张扬。但总有不注意的时候。一天下午,因为有母猪产仔,桃香就在猪圈里多留了会儿,等到出了门要回家,天都已经暗了。
桃香心里有些紧张。村里头说起来太平,那是白天。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隔得远,庄稼人又都白天劳累,晚上睡得死,就是遇上事儿了呼救,也少有能听见的。但是家还是得回,桃香犹豫了会儿,就用头巾包住脸,低着头挎着篮子快步往前走。
走了大半,眼见着自家的灯火就在眼前,桃香更急,脚步也更快,正走着,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桃香身子往前一倾,刚要摔倒,却被一双膀子抱住了。
桃香惊恐万分,刚要呼救,就被一只臭烘烘混着酒气的大手捂住嘴巴。来人凑到她耳边,怪声怪气地说:“哎哟,这不是桃香吗?怎么,喜旺不在家,寂寞了,往我怀里跑了?”说着,就笑嘻嘻去摸她。
桃香眼立刻红了,做姑娘时那点泼辣劲儿拿出来,情急之下,手肘往后用劲一击,正中那人肚子上软肉。男人呼吸一滞,松了桃香捂着肚子叫疼。桃香正要逃,被他一把抓过来,一个巴掌甩在脸上。
“妈的,给脸不要的小娘皮。原本只想摸你两下,现在给爷爷弄急了,老子办了你!”
男人说着扑上来,两手死死箍住桃香。桃香原先那一下就只是趁其不备,现在却被他一双胳膊牢牢箍住,再也挣脱不得,慢慢绝望闭上了眼。
如果真要被得逞了,就把舌头咬了,要死,也要做个干净鬼。她想。
皮肤感觉到空气的凉意,桃香默默把舌放到两排牙中间,刚要咬下——
身上的重量,突然没了。
桃香睁眼,昏暗夜色里,一个小小模糊的身影,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朝着男人身上一下下砸。
“坏!欺负,姐姐!坏!”
是那讨人嫌的小傻子喜顺的声音。
骤然得救,桃香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她们毕竟只是一个小孩、一个女人。要真认真起来,是干不过这男人的。桃香抓了喜顺的手就要跑,男人反映过来,挣扎着起身狠狠一下抡过来,正朝着桃香。桃香吓傻了,身子却是被人一推,那个小小的身影代替了桃香,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
喜顺的小身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男人可能也有些慌,听着咚一声响,担心出了人命,连滚带爬跑了。桃香惊慌失措,跑到喜顺身边,摸到一手黏腻。
这都是喜顺为她流的血啊……
桃香哭着,把喜顺背回了屋。

万幸,喜顺没事儿。流血的地方只是腿。喜顺的大腿,被一块大石头,划得快见骨。桃香点了灯,坐在喜顺床边,拧了毛巾一点点给他擦腿上的污渍碎石,心疼地直掉眼泪。喜顺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还看着她呵呵傻笑:“姐姐,好看……”
桃香擦着眼泪,看着喜顺的傻样,心里酸酸涨涨的:“你都要摔成跛子了,还就记得好看?”
昏黄的灯光下,喜顺直愣愣点头:“好,好看。”
桃香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中带泪。
“真是个傻子。”

等喜旺再回来,就明显感觉到,桃香对喜顺态度的变化。
桃香以前对喜顺也好。但是那样的好,是被强迫的,不得已的,是为了喜旺的嘱托,做样子做出来的。她不会和喜顺有什么真正交流,就像当初媒人说的,“给口吃的,多少摆个好脸色,意思意思就行”。
但现在不一样了,桃香和喜顺好得很。因为外面的人都不愿意搭理自个儿,喜顺平日里最粘的,就是喜旺这个哥哥。然而喜旺这次打工回来,原来的小尾巴,却粘上了桃香,对他,甚至都有点爱答不理了。
喜旺看着惊奇,揪着喜顺的耳朵训他:“刚多久呢,这就叛变了?”
喜顺被他揪得耳朵发痒,咯咯直笑。桃香站在房檐下,看着太阳底下一大一小你追我赶,秋天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俩人身上,连带着,照得她身上也懒懒的。
这一刻,桃香突然觉得,这门亲,结得真好。

喜旺的死讯,是和他一起打工的朋友带来的。
那是一个同样暖洋洋的白天。桃香正煮着猪食,一边还支使着喜顺去把鸡都赶到笼子里。就有一个陌生男人,急切慌张地闯进了院子大门。
“是喜旺家吗?”那人问。
桃香被这不速之客弄得有些懵。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是,你是……”
男人的眼神就变得有些愧疚,还有些不忍:“嫂子,节哀……”
桃香的眼睛就瞪大了。
男人还在那边说,一边把手上的布包递给她:“喜旺是下工后,去山上摘参摔下去的……他说,想多挣点钱,养你和弟弟。这是我们几个整理出来的,喜旺的遗物,还有我们凑的一点钱,想着能帮嫂子你,度过这个难关……”
桃香的耳边还是嗡嗡的,她好像已经听不进话。手木讷地接过去那个布袋。而那轻轻的布袋,却似乎有千斤重,桃香接过去的一瞬间,就被这重量带得站不稳,扑通一声,半跪在地上。
男人慌了,摇着她:“嫂子,你别激动,你冷静点!”
桃香听不见。
她抬头看太阳,这日头,都秋天了,还这么毒。
想着,她缓缓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桃香身边,只有喜顺。
屋子里阴凉凉的,喜顺挂着鼻涕守在桃香跟前,见她睁开眼,又拍手说:“姐姐,好看,醒了!”
“好看什么!”桃香一下忍不住,悲恸大哭,嚎啕的声音吓住了喜顺。桃香不管不顾,胡乱拍打着喜顺的背:“你知道什么,还好看,还好看,你就知道好看!”
喜顺呆呆的,愣了会儿,抱住桃香的头。小男娃的下巴在她的头上轻轻磨蹭:“好看,不哭,好看,不哭……”
桃香听了,却更觉心中悲痛,大哭不止,她一把抱住喜顺,看着他痴傻不知愁的脸:“喜顺,你哥没了,你哥没了,你知道吗!”
喜顺当然说不出别的话,桃香抱着喜顺,看着这刺骨黑夜,慢慢蔓延开来。

喜旺走了三个月,就有媒人上门来。
还是原先给桃香做媒的媒人。头上顶朵大花儿,走起路来左扭右扭的。见了桃香,先是做出些难过神色来:“香妹子啊,婶儿也没成想,喜旺竟然是个这么没福气的,这么年轻,就走了!”没说两句,就转上正题来:“你这才多大年纪,是不是?二十不到!男人没了,守着个脑子不灵光的娃娃,能怎么过日子?婶儿这里,有一户人家……”
话还没说完,就被桃香推了出去。桃香年纪到底小,不够圆滑,气得鼻子通红对媒人发火:“喜旺才走多久!我还是他媳妇儿!”
媒人碰一鼻子灰,悻悻走了。
然而在桃香这里走不通的路,在桃香爹娘那里,却是走通了。
隔了没几天,爹娘就上门来,劝桃香。
桃香娘抹着眼泪说:“是我没选好人家,让你年纪轻轻守了寡……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你和喜顺,守得住这家吗?我苦命的闺女啊!”
桃香听着这话,心里一酸,不自主想到之前路上遇着流氓的事儿。当初家里还有男人,只是不在身边,为了个安生日子,自己和喜顺俩人就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而现在,男人没了,活下去的人还是得好好活。眼下是新丧,那些个讨嫌的东西还不乐意上门来,怕晦气。但是过了这段日子呢?
原本没细想,现在被自己娘一说,桃香只觉以后的日子都是灰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桃香爹抽着闷烟不吭声。眼见桃香被小老太太哭得心酸难受了,烟杆子一敲桌子:“嫁,必须嫁。”
这事儿就算是定了。

桃香素来虽然有些小泼辣劲儿,但到底,还是听爹娘话的,要不,当初也不会就那么上了喜旺的花轿。加上出于“家里要有个男人”的考虑,媒人,也就正儿八经,开始帮桃香相看起了男人。
二婚媳妇儿不好嫁。刘家村的风俗摆在那,但凡有点能耐,能挑能抗的男人,都想找个黄花大闺女。桃香虽然还年轻漂亮着,但是愿意把她正正经经娶回家当老婆的,也就那么几个。不是年纪太大,能给桃香当爹的,就是有残疾,或者爱打老婆的。好不容易有个合适的,没病没灾的年轻男人,却有一点,只想要桃香,不想带喜顺。
桃香不乐意,觉得这样对不起喜旺。桃香娘就拽着桃香进了屋,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利害:“现在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要是想带着喜顺嫁,嫁过去,不是老头子,就是爱打媳妇的。哪怕你不心疼自己,万一他连着喜顺一起打呢?这就对得起喜旺了?”
桃香不吭声。桃香娘继续说:“你就算真想照顾喜顺,也不是这么个办法。你没听见外头怎么说?说你这样,是要给喜顺当娘!谁家男人愿意养别人家孩子的?你把喜顺寄养在隔壁李婶家,给点米面养着,岂不更实在?”
桃香被说动了。

桃香定亲那天,刘家村下起了大雪。
桃香在娘家待了已经有快一个月。半个月之前,爹娘就帮着把喜顺,寄养在了李婶家。每个月给些谷子玉米面儿,作为报酬。
桃香在家里,缝了半个月的新衣。这天早上,刚打开窗户,就被寒意冻得哆嗦了一下。往外面一望,地上已经厚厚一层积雪,天上鹅毛大雪,还在不断往下飘。桃香出门,地上积雪被踩的咯吱一声响,抬起脚,地上一个一指深的脚印。
桃香的心,突然就怦怦跳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不安情绪,在她胸口,让她觉得酸酸胀胀的。
桃香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是一天,都魂不守舍。爹娘没注意到她的反常,还在为中午的定亲饭做准备。
媒人和男人很快来了。吃过饭,媒人还在笑着夸桃香和那小伙子:“这可是天作之合!根生家里,人口更简单,就他一个独苗苗!没有什么姐啊弟啊的……”
桃香听到这里,心里一跳,突然明白了早上让自己心神不安的,是什么。
姐啊,弟啊的。
可不就是喜顺。
喜顺到李婶家,半个月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现在下了大雪,他一天到头,傻愣愣的,也不知道喊冷喊饿,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想到这点,桃香愈发不安,简直觉得火烧屁股,恨不能立刻起身,去看看喜顺才好。根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问她怎么回事。桃香看着一桌子人的眼睛都直直盯着她,有些不安,却还是开了口:“我……想去看看喜顺……”
“像什么话!”桃香爹烟杆子一敲桌子,严厉道。一桌人顿时噤声。桃香知道求她爹娘没用,转而把哀求的目光望向了身边的根生。
“求求你,就这一次,你也不希望我是个没情意的女人……我就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一眼就行!”
根生犹豫半晌,没有说话。桃香仍在低声哀求。他抬起头来,望着桃香:“就看一眼?”
“就看一眼。”

根生同意了。
雪越下越大,桃香跟在根生后头,往李婶家走。越近,桃香的心,跳得越快。到了李婶家门口,还没进院儿,就见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一个胡乱堆起来的雪人,滚做一团。
“喜顺!”桃香惊叫一声,扑了过去。喜顺还搂着那已成了雪球的雪人儿,呵呵傻笑:“姐姐,姐姐……”
“我在这里。”桃香心里一酸,掉下眼泪。喜顺这是把雪人当做她了?她把喜顺拉起来,喜顺身上早已是一片湿漉漉。她去敲李婶家的门,却半天没人应。
“别敲了,他们走亲戚去了。”边上有人家探出头来,对桃香说。
桃香忍着心里的情绪,问:“那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外头?”
“一个傻子,进屋做什么!”那人哼一声,“又脏又臭的,要我也不愿意放进屋!”
桃香心里又气又怒,到底怕喜顺着凉,脱掉喜顺外面的那层衣服,却见里面,也还是半个月前她给喜顺缝的新衣。现在脏脏的,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原来这半个月,他们都没有给喜顺换过衣服!桃香心疼不已,去握喜顺的手臂,却发现,脱了外衣的喜顺,手腕已经细瘦到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桃香心中只觉酸疼不止。想当初,第一次遇到喜顺,他还是个白白胖胖,算得上齐整的小男娃。现下,却成了这副模样……
一阵寒风吹来,喜顺冻得一个哆嗦。桃香脱下自己的外衣,正准备套在喜顺身上。
一只手,止住了她。
“你不是说看看就走吗?怎么连衣服也要给他了?”
是根生。
桃香转头看他,已是满脸眼泪:“李婶照顾不好喜顺,我们能不能……”
“不能!”根生断然拒绝:“当初我可都是跟你家说好的,就要你一个。这是你前头男人家的人,不是你家的人,你还真把自己当他娘了?!”
“可他现在……”
“那也不行!我都不挑你不是个黄花闺女了,你还跟我这样讲条件?”根生有些动怒,说话也尖刻起来。
半晌,寂静。
桃香看着根生,半天没有说话。雪花还在飘飘洒洒落下来,糊在桃香的睫毛上,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
从四个月前,喜旺没了,到后来,她被说动,决定改嫁。这一路,坎坷波折,好像心里一直都没有安定过。
直到心中下决断的那一刻,她的心,才真正平静下来。
四周还是一片安静,只有雪花被风吹着的呼啸声。桃香转过头,再看一眼喜顺的小脸。
冻得发紫,痴痴傻傻的,不知世间愁。
喜顺,多好啊。
她对着喜顺慢慢扬起一个笑,喜顺也傻呵呵对着她乐。桃香转头,扬首,看向根生。
“是不是带着喜顺,就不让我进门了?”
根生犹豫半响,生硬开口:“是。”
桃香低下头。
“那就退亲吧。”她轻轻地说。
根生惊愕看着她,那边,喜顺牵着桃香的手,一边冻得发抖,一边还在用冻哆嗦的嘴唇对着她咧嘴傻笑。
“好看,姐姐……”
桃香温柔一笑,将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了喜顺小小的身体上。
她抱住喜顺被冻僵的身子,轻柔而坚定地开口:
“以后,不要叫姐姐,要叫,娘。”
“我来做,你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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