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女频言情小说《为奴十年后续+全文》,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听见帐内那人轻笑了一声。当然啦,美人绕膝,一个个千娇百媚,尽态极妍,怎会不欢喜呢?要不前朝哪儿会有那么多的亡国之君呐。先前便听赵媪透露过,大良造选美人那可不是胡塞海选的,都是上头有人指点。各郡县依凭上头给出的画像办事,总之都是依了王父喜欢的模样,大差不差的类型,王父哪儿有不喜欢的道理。阿磐不愿与舞姬相争,也听不得那些迎奸卖俏的话。来了新人,旧人早晚也就要走了,何况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替身,因而远远地避开,也没什么意难平的。避开也好。避开也就有不能盗布防图的理由了。大营扎在山坳里,辕门外就是高坡,阿磐索性在高坡上寻了个地方躲着,总之有婆子跟着,去哪儿都不必引起旁人疑心。离中军大帐十万八千里,从晌午待到日暮。满心里想的都是大帐里的人如何...
《为奴十年后续+全文》精彩片段
听见帐内那人轻笑了一声。
当然啦,美人绕膝,一个个千娇百媚,尽态极妍,怎会不欢喜呢?要不前朝哪儿会有那么多的亡国之君呐。
先前便听赵媪透露过,大良造选美人那可不是胡塞海选的,都是上头有人指点。
各郡县依凭上头给出的画像办事,总之都是依了王父喜欢的模样,大差不差的类型,王父哪儿有不喜欢的道理。
阿磐不愿与舞姬相争,也听不得那些迎奸卖俏的话。
来了新人,旧人早晚也就要走了,何况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替身,因而远远地避开,也没什么意难平的。
避开也好。
避开也就有不能盗布防图的理由了。
大营扎在山坳里,辕门外就是高坡,阿磐索性在高坡上寻了个地方躲着,总之有婆子跟着,去哪儿都不必引起旁人疑心。
离中军大帐十万八千里,从晌午待到日暮。满心里想的都是大帐里的人如何与魏女们颠鸾倒凤,单是这一桩就把心里填得满满的,哪还分得出心思来去盘算怎么去偷布防图。
去哪儿偷,什么时候偷,怎么偷?偷了之后怎么脱身?
这大半日过去了,一点儿都没有去想。
婆子会问她,“卫姑娘在想什么?”
阿磐痴笑,“想大人。”
是,没撒谎,正在想大人,婆子也尽可以去回禀王父。
婆子又问,“新人们都去了王父帐中侍奉,卫姑娘就不伤心吗?怎么不去争一争呢?”
阿磐低头浅笑,却没有什么可答的。只是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遥望着中军大帐,低低一叹,怃然出神。
她已经不是新人了。
不是新人,旧人早晚要被厌了弃了。只是她这样的身份,但凡活着,都得在王父身边守着,好也罢,坏也罢,并没有旁的地方可去。
婆子便叹,“卫姑娘真是个沉稳的人,和新来的舞姬总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罢。
眼见着山里生了雾气,大营已起了炊烟,婆子便催,“时候不早了,卫姑娘回营吧。”
阿磐是个好脾气的人,人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人家催她走,她也没什么可执拗的,起了身拍干净沾在裙袍上的草泥这便往大营走了。
人还不到辕门,便见关伯昭打马疾疾出了大营,见了她们立时勒马止步,黑着脸喝问,“卫姑娘去哪儿了?”
还不等她回话,关伯昭已盘马回身,那马喷着温热的鼻息,马尾肆意扫着,险些扫到她的脸,“误了大事!主君急召,还不快快回营!”
阿磐心头一跳,那么多的舞姬,还不够他一夜寻欢吗?
关伯昭脾气坏,眼下又黑着脸,谁敢多问什么,阿磐赶紧应了一声,这就跟在马后头疾走。
一路上正巧撞见春姬和余姬掩面低泣,一前一后地被人从中军大帐撵了出来,却又赖在帐外不肯走,两张俏脸嘤嘤哭诉起来。
一人抽抽搭搭,“奴家有什么不好的?奴家跳舞唱曲儿,从来都是一顶一的,怎的就要将奴家赶出来?”
另一人亦哭得梨花带雨,“奴在闺中便爱慕王父,如今一心只想好生侍奉王父,这也有错儿吗?”
这便有甲士将春余二姬往远处引开,“两位消停些,主君白日便交代了,若无传召,不得来帐前行走,两位快些走罢,何苦为难我们。”
春余二姬后来到底是走还是没走,就不太知道了。
一回小帐,就瞧见浴缶中已备好了热水,内里的药草散着清幽的香气,外头的人一直在催,“卫姑娘快点儿!主君等不及,卫姑娘再快点儿!”
婆子侍奉她匆匆浸了个药草浴,又换了松软的素袍子,一头的青丝还来不及擦干,就跟着关伯昭疾疾进了中军大帐。
“主君,药来了!”
阿磐眸中一黯,你瞧,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为谢玄养着的一株药草。
知道自己是药,有自知之明,因而也不觉得关伯昭的话到底有多难听。
抬眼朝谢玄望去,见谢玄正斜靠于软榻,也不知怎么了,额际青筋暴突着,一张脸白得像个鬼,白日看起来还十分康健的人,此时浑身竟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你瞧他一件松垮的月白云纹里袍,领口半敞着,露出了一大块结实的胸膛。然就是这结实的胸膛,也依旧是不见一点儿的血色。
阿磐心中一疼,那金昭玉粹似春和景明的人,此时也人不人,鬼不鬼。
难怪关伯昭那么急。
谢玄看起来不好,很不好。
见她兀自怔着,关伯昭低声催办,“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是了是了,以往亦都是用了这一味药,至天明也就好了。
阿磐忙疾步奔至谢玄跟前,一双温软的素手搀住那人,将那人揽至自己温软的胸前。
那人周身冰凉,无一丝热气。阿磐来往大帐这么多回,从也不曾见魏王父有这般脆弱的模样。
她心中担忧,情不自禁地就开了口,“大人怎么了?”
那人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她的素袍十分松软,一点儿都抵不住那冰凉的指节和强劲的力道。
那人极力压着声中的轻颤,“才来!”
就这两字而已,内里却含了几分责怪,这责怪被阿磐听了出来。
哦,也许婆子是对的。
在王父心里,她与魏女大约是不太一样的。
阿磐俯首捧住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一张脸轻柔地靠在那人的额际,“奴以为.......”
她斟酌着说话,“奴以为大人有了新人,就不再要奴了.......”
对着萧延年做不出来的事,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地就对谢玄做出来了。
她还想说,“假使大人要奴,奴就一直陪伴大人身旁,以后都不离开半步。”
可她还没有说完话,那人已经将她压至榻上。
那轻软的袍子原就是为王父活便宽衣解带,因此不过只一根松垮的绑带聊以裹身,内里空当,连件抱腹和衬裙都是没有的。
那人不必费什么力气,掀开软袍已是一览无余。
照旧还是从前的模样,什么也不必多说,此时此刻,他只是需要一味解药。
要这一味解药来暖和他入骨的冰冷,抑或舒缓他无处宣泄的滚烫。
是,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那冰冷吓人的身子就开始生烫发热,开始似往常一样地灼人。
阿磐猜度,他大抵有寒疾,又吃了什么驱寒的药,但这药却又过猛。长此以往,早早地就要使这具血气方刚的身子败坏下去。
至少,他的身子已不如从前了。
最初总要熬到天光大亮,后来不及平明,如今大约不过子夜,他也只到子夜。
忽地一滑,扑通一声,那灼人的魏王父竟就猝然栽倒一旁。
这样的事,从也不曾有过。
阿磐心里一凛,忙将那人搀至榻上,一头的冷汗使他看起来愈发疲弱,这个人都没什么力气。
“大人......”
外头的人闻声登时问道,“主君!可还好?”
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好。”
说的尽是胡话。
哪里好了?
但外头的人听见了就不再多嘴。
阿磐知道谢玄话少,素来不喜旁人多问,可仍旧试着与他说话,“奴虽常来大帐,但仍觉得大人有些陌生,许是不怎么看见大人的缘故......总觉得大人......好似有什么心事,人也清减了。”
是,每每进帐,何时正对过他呀。
看不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也看不见他那松针似的长睫,看不见他的凤目,鼻梁,薄唇,酒窝,也看不见他的喉结是怎样地滚动。
她还说,“大人今日抱恙,奴心中十分担忧。但求大人与奴说说话,也许奴会有些法子呢。”
那人垂眸定定地望她,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声,“你很像一个人。”
“但孤知道你不是她。”
“大人,说的是谁?”
几乎是从他心口里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磁,也压着力,“一个故人。”
“是什么样的人?”
“孤甚至都不曾见过她的模样。”
“一个姑娘。”
“孤只知道她带着一块断开的玉。”
二十五岁的谢玄,他有至高的权力,他原该有强劲的力道,他原也该有血气方刚的躯体。
原本是清冷高华美如冠玉的人,而今他的脸色还带着些许夜里的苍白,便是这春四月的天了,也依旧裹了好几层的袍裳。
也许即便在此刻,他也依旧遭受着寒疾之苦,遭受着剧毒的侵噬。
她的眼泪滚滚地淌着,心里一遍遍地责怪自己,阿磐啊,你怎么能背弃这样的人?
你怎么能背弃他?
即便他是九关虎豹,是逆臣贼子,他也依旧是待你好的人呐。
她知道自己不该受谢玄的好,鼻尖酸酸的,一颗心也酸酸的,他都不知道适才那一碗药膳中下了要命的鸩毒。
真不敢想,倘若没有老者那一牛角杯砸过来,他如今又会怎样呢?
他大抵已经毒发身亡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叫卫姝的人,心怀鬼胎,不怀好意。
那双漆黑的凤眸温和从容,眉眼温软,愈是什么都不知道,愈叫她疚心疾首,羞愧难当,愈叫她自觉罪孽深重,合该万死。
那人微凉的指腹轻拭她的眼泪,问她,“哭什么。”
她不敢说自己在哭什么,不敢说自己心里的负罪,只前言不搭后语,答着他适才的问话。
适才他问,“怕么?”
原想说,“知道大人在,所以不怕。”
但这样的话也仍是不敢说,今日说了那人会护她,来日呢?来日若也有一样的境况,那人可还依旧会这般护她?
谁又敢把希望全都托付于旁人身上,倒不如拿这机会用来自证清白。
阿磐硬着头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奴心里没有鬼,所以不怕。”
她有一双十分干净清澈的眸子,这双眸子看起来不会说谎。但她宁愿谢玄不信,早早地了结掉她。
可谢玄信了。
他信了,那漆黑的眼瞳似化不开的浓墨,那好看的薄唇轻启,温和地低笑一句,“好,没有鬼。”
他怎么能信她的鬼话呢?
一颗心满满的全都是负疚,就好像上着沉重的枷锁,背着险峻的高山。这山啊,锁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迫得她走不动道。
脑中一遍遍地响起萧延年的话,“永不对魏人动情”,也一遍遍地响起那句“罪臣之女,你的罪永远都赎不完。”
罪,这辈子大抵是赎不完了。
情呢?
情早就动了。
她总在想,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若是从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再往前想,但若那个平明谢玄多说上一句话,话也不必多,就两个字“留她”,那该多好啊。
那谢玄就不必北上寻人,南宫卫氏也仍能安身乐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姝,而他们的孩子也将好好地长大。
人还兀然恍惚着,又听那人温和问起了话来,“你不会求人。”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道是问话,还只是感慨上这么一句。
上一回他去而复返,问的也是一样的话。
你瞧,他的每一句话,阿磐全都烙在了心里呢。
阿磐浅笑答他,“奴不敢求。”
那人眉眼清和,“为何不敢?”
只有她看得出来,那人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泛着多日不能安眠的疲累。
她看着那样的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就往下淌去,“奴不求大人,心里便有一点儿希望,觉得大人心里有奴,便是死了,也不觉得难过。”
她正是因了知道自己的下场,先前还强行笑着,话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因而那笑就变成了哽咽,舒展的眉眼就深锁了起来,弯起的唇角也就瘪了下去,“但若开口求了,大人不管,既为难了大人,自己也定是心灰意冷地走的。”
这样想来,还是不求的好。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此刻正在想什么。眼泪糊住了她的眸子,因而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此时眼底的情绪。
也许是复杂的,也许也如她一样的失神。
外头有人送进了药和双耳鱼洗,怕扰了帐内的人,因而轻声问道,“主君,可要命玳媪为卫姑娘清洗上药?”
谢玄没有说话,微微别过脸去,来人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放下药和双耳鱼洗,垂头躬身退出了大帐。
而谢玄那八尺余的身子缓缓立起来,那至尊至贵的人竟牵起她的手往软榻走去。
阿磐心头一荡。
心神全都聚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哦,这是谢玄第一次牵住她的手。
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能将她那一双葱根似的素手完完整整地裹住,严严实实地覆住。
可那样的掌心,却是凉的。
她怔怔地跟着,跟着那人一步步行至软榻,双眸睽睽,皆被那人牵引着走。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竟也拂起袍袖,亲自为她擦脸,也亲自为她上药。
他还软语温言地劝慰,“不哭了。”
愈是如此劝慰,阿磐的眼泪愈是泛滥成灾。
她想,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温柔啊。
但凡他是个凶神恶煞磨牙吮血的阎罗,她也不必问心有愧,不必反躬自责。
阿磐在支离破碎的水光里仰头冲他笑,这一笑,又扯得额际伤口生疼,疼得她黛眉微蹙,咬牙低嘶,“大人.......”
那人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先生是严师,下手没有轻重,孤小时候,也受过他不少打。”
真难想象,似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就连魏王都得折腰唤一声“王父”的人,幼时竟也挨过先生责打。
他不是千机门密卷里那冷冰冰的小篆写下的“魏王父”,他不是那遥远又陌生的三个字。
他是一个人。
他幼时挨过打,他会疼,会叹,会克制,他非强硬如青铜,他深受寒疾所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今贵极人臣,宰割天下,可在自己的先生面前亦是谦卑有礼,亦是一个恭默守静的人。
你想,这样一个尊师重道的人,他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阿磐抹去眼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到了近前才被打开镣铐,立刻又与旁人一样在腕间缚了数道麻绳。
这冰天雪窖,叫人如坠深渊。
整个人似失了三魂六魄,在人群中兀自立着。
看见有人神情木然,有人掩面低泣,有人脸色蜡黄,有人昏头盖脑,有人看起来烧得滚烫,倏然一下瘫在雪里,片刻就不省人事。
不管是谁,也不必细看,只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瞧见那露在外头的肌肤俱是一重重的於痕。
众人惊叫着散开,“啊!死人了!”
众人一片骚动,又赶过来几个监守扬起鞭子呵斥,“叫什么!一个个儿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忽而在这一片呵斥和低泣里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低唤,“阿磐!”
阿磐蓦地回头,见一脸红疹的云姜正拨开众女在雪里朝她盘跚奔来,“好妹妹,你还活着!”
阿磐眼眶一湿,扑进了云姜怀里。
这连日以来被奴役、强取,才生出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人弃若敝屣,如今又要被押去前线慰军,压在心头的委屈和惶惧险些就要使她当场大哭起来。
但不管怎样,见了云姜,也就似有了主心骨一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有了个着落。
她捂着心口,压着声腔,低低地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一张嘴,呛进了满口的风雪。
云姜一笑,一张脸分明冻得苍白,那红疹看起来却又分外地妖冶,趁人不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好着呢!我装的!我骗他们说我长了麻子!”
是了,云姜自小聪慧,又比她年长两岁,不管在什么境地,总有许多好法子脱身,因而躲过去也并不奇怪。
可今日之后呢?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阿磐心中惶惶,再不敢想下去。
监守清点完人数,小跑着过来禀上一句,“邬将军,人都齐了!”
那姓邬的将军翻身上马,这便下了军令,“全都跟上!赶紧走!”
数百个中山女子就似丧家之犬,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踉跄地挪着。
出了魏营不知往什么方向走,天光虽已大亮,然而四野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
西北风卷着雪糁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监守们杂乱的马蹄溅起了满地乌黑的雪泥,惊得众人心惊肉跳。
山路积雪摞得厚厚的,阿磐与云姜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疲累了也不敢停歇。
同行的中山女子大多是接连伺候了几个日夜不得休憩的,走起路来便愈发地艰难,可那姓邬的将军仍旧嫌她们走得慢,抡起马鞭来便劈头盖脸地打。
“都听着!天黑前到不了前线,本将军自有千百种法子折腾你们!要是不信,那咱就好好试试!”
中山女子挨肩并足,饥寒交至,走得跌跌滚滚。
依稀听见两军人喊马嘶,鼓角齐鸣,大抵是平明出发的魏军已与三十里外的赵军开了战。
负责押送的魏人闻声愈发催得紧了,鞭子一下下地抽了过来,“娘的!给老子快点儿!快点儿!要敢磨蹭误了君命,有你们好受的!”
有身子贫弱者摔倒在地,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那监守便作力往女子身上鞭打,怒骂不休,“起来!贱人!起来!”
女子烧得脸色通红,浑身哆嗦打着摆子,鞭子抽下来,就似打上了一块僵直的皮肉,一双眸子涣散着,在雪里喃喃自语,“母亲......春娘......春娘没有力气了......”
带头那姓邬的将军闻声驱马赶来,见状苍啷一下拔出弯刀,眼锋朝众人扫了一眼,呵呵干笑了数声,扬声喝道,“都看好了!”
话音旦落,那大刀已飞掷过来穿透了春娘的胸腹,滚热的血嚯地一下四散喷溅开去,在雪里绽开骇人的山茶红。
春娘低低地惨呼一声,又无力地呓语了一声“母......母亲......”
众人栗栗危惧,一时间惊骇退开,不敢去看。
犹听得那将军凶狠地叫嚣,“不走就得死!”
阿磐与云姜相依为命,紧紧偎着,从来都不缺法子的人,此刻也眼圈通红,极力压着哭腔,“阿磐......我们没有活路了......没有了......”
是了,不是慰军,就是死在敌军刀下,而今道尽途穷,亡国女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阿磐抬起袖子去抹云姜的眼泪,宽慰着她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话,“姐姐,总有法子,总会有的。”
这一路走得十分凶险,陆陆续续的又不知死了有多少人。
有人活生生地冻死。
有人一倒下便被魏人的刀锋刺穿。
有人胆丧魂惊,趁魏人疏忽,疯一般地往林子里奔逃。
有一人跑,便有更多的人跑。
人群一片大乱,魏人骑马大喝,追上去便砍,殷红的血花四下喷溅,把皑白的雪染得通红一片。
在叱骂声,惨叫声和哭喊声中,听得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正往此处奔来。
旷野之中鸟惊兽骇,魏人的马躁动不安,因而愈发焦急,鞭子噼里啪啦地往众人身上抽,“快走!快走!给老子快走!”
很快车驰马骤,杂沓而至,上书“赵”字的旌旗在风雪里猎猎翻滚。
乌泱泱的赵人黑压压一大片,立时便把魏人与中山女子冲得风流云散。
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中山女子四散奔逃,魏人四下吆喝捉拿,却被撤退的赵人冲撞了个人仰马翻。
转机来了。
阿磐趁乱捡起赵人掉落的兵器割断绳索,牢牢抓住云姜的手,“姐姐!快跑!”
快跑!
快跑!
拼了命也要跑!
逆着魏赵两军,跌跌撞撞,东奔西逃,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只听见赵人的车马渐行渐远,魏人的追喊却就在后头紧跟着了,马蹄声中混着清晰的恫吓,“站住!娘的!再跑!再跑通通杀了!”
阿磐和云姜被追兵迫得分开,不知各自到底逃往了何处。
她的葛屦跑丢了一只,也顾不得去捡,追杀的人马就在身后,阿磐能察觉到那马蹄踩起来的黑泥溅上了她的衣袍与发髻。
一双赤足在这寒冬的雪里奔窜,前一夜的索取和这大半日的奔走,哪里还有一点儿力气啊,只需一个踉跄就猝然栽进了雪里。
身后的魏人猛得勒马,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阿磐本能地朝后望去,见魏人的大刀已然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眼泪一滚,在雪里凝成了冰。
没有人能逃出魏人的追杀,她唯一的亲人云姜也已经死了。
只以为那寒光凛冽的大刀必然要砍下她的头颅,抑或要刺透她的心口,不曾想忽而一声惨叫,就要落下的大刀竟赫赫然顿在了半道。
阿磐蓦地睁眸,见一支羽箭直直地穿透了魏人的胸膛,那魏人瞠目结舌,身子一歪,霍地就摔下马去,喷溅了她一身的血。
下意识回头望去,隔着飞雪,见一驾马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距离,车外不过坐了两个男子,一身的斗笠布衣,似寻常的百姓装扮,看不清什么模样。
一人持缰,似是赶车的。
一人握弓,适才那一箭大抵正出自此人手笔。
余下几个魏人闻声打马奔来,远远地就开始大声暴喝,“大胆!什么人!敢杀我魏国将军!看斧!”
须臾的工夫,魏人那杀气凛凛的斧钺已然划破长空,呼啸着向她飞掷过来。
脊背一凉,阿磐蹒跚起身,本能地朝着马车仓皇奔去,“大人救命!”
只听“铮”的一声,车外持弓的男子一箭离弦,穿风破雪,魏人的斧钺便歪去了一旁,砰得一声坠进了雪里。
其余的追兵也都口中吐血,一个个狼哭鬼嚎地跌下了马去。
阿磐惊颤不已,匍匐在车前,“多谢”二字还不曾说出口,赶车的人却道,“你该谢的是我家主人。”
哦!
阿磐心头一暖,这是中山的乡音!
虽不知他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但在魏地绝境遇见了同是天涯沦落的中山人,心中立时便生了几分亲近。
不必说此处距离魏营不过半日脚程,魏军若知道中山营妓全都被赵国兵马冲散,定然还要派人来搜捕。
即便不曾追来,她一人饥寒交迫,也走不出这冰天雪地。
阿磐心中敬畏又感激,因而伏在地上,朝着车里的人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良久都没能等来车里的人开口说话,这天地周遭一片岑寂,只听得见北风卷着雪呼啦啦地刮,刮了个不停。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
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就在这风雪里微微发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车里的人徐徐问起,“是中山人?”
阿磐忍住周身的寒颤,连忙直起身来,“是,求大人带阿磐回家!”
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阿磐仰头望去,见车内端然坐着一位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一身简朴的布衣掩不住周身的贵气,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几分血色,间或干咳几声,看起来身子并不算好。
但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润宽和的,“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她压着声腔中的颤抖,“阿磐只知道大人是中山人。”
是中山人,也是救命恩人。
既是救命恩人,那便是自己人,是亲人,是家人,是在此时此刻值得托付的人。
那人笑叹一声,“中山已经亡了。”
是,中山已经亡了,因而她与姐姐沦落成了魏国的营妓,也因此险些死在魏人刀下。
她这一颗心啊惊惶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对自己何去何从却又十分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归处。
雪渐歇下,冻透了肌骨。
阿磐的一双葛屦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袍角裤管早就被雪水洇透,一双脚也早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全身僵硬,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又是良久过去了,才听见车里的年轻人问,“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这时候,阿磐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只想着,总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那就等以后再说。
人又不是神仙,哪儿就能料得到以后呢?总之都是中山人,再坏都不会比魏人坏。
只要不去魏军,不做营妓,只要能安身立命,去做个清白的人,命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车里的人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时垂眸淡淡睨来,不说什么话,只等着阿磐自己定夺。
拉缰的人等不及,很快催促起来,“主人问你话,若不上,周某可就赶车了。”
话音甫落,这便扬鞭打起马来,辕马嘶鸣一声,刨蹬了几下蹄子,竟果真疾驰着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
阿磐方寸大乱,整个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来不及思虑什么,紧跟着就蹒跚着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车追去,“大人!”
魏国的鬼天气真是堕指裂肤,风卷着残雪铺天盖地地刮着,荒野里的雪总有膝头那么高了,她那一双腿就似灌了铅,抬也抬不高,迈也迈不动,脚也早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似两块冰凉的石头,不过才跑了四五步,又被横在雪里的骸骨绊倒,噗通一下便栽进了雪里。
是,这中山与魏国的交界,打了好几年。
这数年曾死了无数的将士,这雪里也埋下了无数的枯骨。
阿磐在雪里挣扎大叫,“大人!大人救命!”
那人的马车早奔出了数十步了,没想到这时候竟应声停了下来。
阿磐鼻尖一酸,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压着声腔里的颤抖,“大人!”
车里的人到底心软了,掩袖咳了几声,片刻丢出来一件大氅,这才道,“上车吧。”
阿磐再顾不得许多,赶忙拾起大氅裹住身子,一双手脚冻得发紫,紧紧抓住车轸想要爬上马车,然而身量不高,那梆梆硬的脚底板又打着滑,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前室坐着的两个人只是冷眼旁观,倒是车里的年轻人朝她伸出手来。
那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
原本养得似象牙一样,金尊玉贵的,连一点儿茧子都不见。
然后从手心到袍袖下的一段手腕,是赫然一道长长的新疤。
虽已结了痂,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
若是萧延年知道了,那中山复国当真是指日可待。
周褚人兀自叫嚷着,“魏武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儿要害!没有要害!”
阿磐侍奉酒茶,愈发侧耳去听,然帐中那师生二人对此却闭口不提了。
崔老先生只道,“总之不急一时,趁现在赵国割地求和,大军先缓上一缓。待秋天收了粟米,粮草充足,魏武卒也缓过了气,再一举越过太行把赵国吃个干净!”
周褚人闻言又炸,“打仗自有我等,又不必王父冲锋陷阵,王父坐在帐中便是,老先生多虑!绝不能给赵国喘气儿的机会,王父今日下令,周某五月就能把赵人打得抱头鼠窜!八月就能把赵国吃个干净!”
崔老先生气得两眼发黑,末了仍旧要再回到邶君献国的事件上来,“邶国小国寡民,你器量大,志向大,就让给惠王又如何?切莫因些虚名引得史官口诛笔伐,再被惠王趁机夺了兵权,误了一统天下的大志啊!”
周褚人便道,“凭啥?凭啥啊?凭啥让啊?不让!不让!”
崔老先生气得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凤玄!日后老朽与你说话,不许周大将军进帐!”
周褚人这时候险些蹦起来,“崔先生这是啥意思,周某是中军大将,咋还不许进帐议事了?”
偏偏谢玄只是不痛不痒地轻斥一声,“褚人,少说几句。”
崔老先生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不再和周褚人搭话,若问,“凤玄,打还是不打,谁来受降,你倒是说话呀!”
谢玄往往脸色泛白,身子轻晃,一双长眉微蹙,一手支住额头,一手抓住她的袍袖,“请子期先生......”
看着寒疾似是又发作了。
阿磐连忙搀扶,一连声道,“大人......大人!大人不好,快去请子期先生来......”
大帐内外这便立刻忙叨了起来,有人去请子期先生,有人去备药草兰汤,关伯昭岌岌进帐,送进了小瓷瓶,进进出出,里里外外。
周褚人起了身,约着崔老先生一起,“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崔先生还不走啊?”
是,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
他们都把她当作是主君的解药,而她也愿做谢玄的一味药。
她心里知道自己就是谢玄要找的人,因而没有不平,没有不愿,也没有不恼。
那指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那絮絮叨叨的崔老先生到底是走了。
是,崔老先生每每忧心忡忡风风火火地来,也每每气得直眉瞪眼拂袖而去。
阿磐想,谢玄如今信她,也依恋她。
每日肯喝她的药膳,白天也肯将她留在帐中,虽话仍不算多,但她无意抬眸时,总能望见那人眸光缱绻,正定定望她。
她也总是偷偷去瞧谢玄。看得时候,藏不住眼里的欢喜。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那人会问,“在看什么?”
阿磐没什么可遮掩躲藏的,她照实说,“在看大人。”
那人展眼舒眉,“孤有什么可看?”
阿磐也照实说,只说心里话,“大人好看,奴看着大人,心里很欢喜。”
因了谢玄的厚待,旁人也都高看她几眼,就连关伯昭也态度大变。
从前的关伯昭只会挎刀肃立一旁,拿冷眼扫她,“别怪关某没有提醒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少看,少问!”说话的空当,还忘不了要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刀,黑着脸威胁,“不然,关某的刀可不长眼!”
如今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关伯昭看见她竟然笑眯眯的,恨不能点头哈腰,“卫姑娘来啦!”
走的时候也是屁颠屁颠的,胁肩谄笑,“卫姑娘走啦!”
阿磐心里松缓,至少在魏惠王和诸国使臣到来之前,她也能过上一小段安稳的日子了。
是了,如今不但赵国需要喘气,她也是需要好好地喘喘气呐。
然而忽有一日,赵媪来了。
来时阿磐正备药膳,赵媪神神秘秘的,招呼着阿磐附耳过来,“过来,有事!”
细作这样的身份,最怕听见的就是“有事”二字。
“有事”就是“要命”,与细作而言没什么不一样的。
阿磐放下手中的姜丝,提着一颗心问,“嬷嬷有什么事?”
赵媪道,“适才关、周两位将军单独将我与中庶长叫去问话,你可知道问的是什么?”
阿磐与赵媪和中庶长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大良造选美了,如今时隔多日,又把他们三人重新关联到一起,必是哪个环节又出了差池。
阿磐心口突地一跳,人都麻了。
卫姝虽死,南宫那夜的事想必也不会有人知道。除非是暗中盘查她的人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抑或是陆商因了鬼火的事蓄意报复,要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冒充卫姝身份的事,到底是埋在暗处的一颗惊雷,这颗雷一旦炸了,管她如今是卫姝还是阿磐,不必等到在谢玄座前受审,单是关伯昭与周子胥两人就能将她就地处决了。
阿磐稳住心神,就当成闲话家常,平静地问起来,“问嬷嬷什么?”
赵媪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问起你来!”
阿磐一凛,果然,果然如此。
面上佯作平常地说话,不带一点儿波动,心里头早掀起了一片惊涛巨浪,“好嬷嬷,两位将军问什么了?”
见四下无人留意,赵媪附耳低声,“从画像开始问起,问各郡县是怎么选人的,怎么画像的,又是怎么把人定下来的......”
“问起中庶长是怎么把人接回来的?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去的时候南宫卫氏有什么异样?可有什么不妥?家里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养没养禽畜,物什的摆放.....一点一点儿地问得事无巨细......”
一双藏在袍袖中的素手捏着,颤着,阿磐的心悬着,吊着,胆丧魂惊,骨软筋麻。
恍然之间又听见,“说是崔老先生的人星夜奔走,正在查你。”
赵媪的话就在耳边,却好似游离千里之外,“对了,还说已经接了你的一个叔父和舅母,眼下正往这里赶呢!”
棺椁是锁在密室中的,因而密室门一关,半点儿的声响也无。
周遭岑寂似十八泥犁,阿磐只听得见自己动如鼙鼓的心跳。
阿磐怕黑。
十分怕黑。
她也怕静。
怕这死一般的静。
没有人来送一口水,也没有人来与她说话,那湿透的衣袍后来结了冰,进了棺椁不久冰就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骇出一身汗来,又很快凉个透顶,冻得瑟瑟发抖,又开始发热,热得烫人,一个人不知白天黑夜地关押着,等着门主开口放人。
她在这棺椁里过了年关。
过了怀王三年的除夕,又到了怀王四年的正旦。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头到底关了有多久,也许两个日夜,也许三个日夜,也许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只知道被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似已经死过了一回。
脸白的已然是个半鬼。
趴在密室冰凉的地上如一滩烂泥,面前的是千机门的门主萧延年。
那人居高临下地立着,眉目疏冷,一丝情愫也无,只是问道,“想明白了?”
阿磐口干舌燥,张开那干裂的嘴唇时喉腔里发出了十分嘶哑难听的声音,“想明白了......”
“如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知道了......”
那居高临下的人声音不高,仿佛依旧似初时一样温润,“该干什么?”
“做主人的刀,为父亲赎罪......”
“是为中山赎罪。”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那一句句的,却似那钉进了棺椁的长钉子,戳进了人的肺管子里。
她低低地应着,“是......为中山赎罪......”
然而心中仍旧企图从这冰冷的话后,寻求一星半点儿的温存,因而问道,“主人为何选中阿磐?”
往后余生,总有想起在千机门的时候。若想起在千机门的日子来,总还会有一点温暖的念想。
那便不惧一个人去赴刀山火海,也不害怕将来自我了断。
与她一同来的姑娘中,原也有那么多出色的细作。但最后选中了她,总还是要有一个理由的。
也许是因了她天分好,悟性高,有敏锐的洞察力,也许是因她遇事冷静,听话乖巧,因了她除了杀人献媚这一项,不管是跳舞还是用药,在千机门的新人里头,都是顶尖的。
她希冀着萧延年似从前一样称赞上一句“因你天分极高”,抑或,抑或他说一句......
却又忍不住沉沉一叹,她到底在期待萧延年说些什么呢?
她该想到,一个原本做过君王的人,他的心里是不会有慈悲的。
果然,那千机门的门主回道,“无他,不过是看中了这张脸。”
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心“砰”的一下碎开,碎得七零八落,顷刻荡然一空,那些碎成片、碎成渣的部分不知都飘向哪里,也不知又落到何处去了。
原以为萧延年待她与旁人总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一样,一个亲自教她国家大义和礼乐诗书的人,一个每每亲自检查她课业,乃至亲自上榻考验她的人,这么多的“亲自”,原来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脸,不过是因了这张脸可以做他复国的利刃。
如此。
而已。
阿磐一脸的苍白,喃喃自语,“主人待阿磐好,都是假的......”
陆商插嘴冷笑,“不然以你这样的废物,怎会入得了主人的眼。”
一时无人说话,密室之内便突然寂静得可怕。
阿磐无力地一叹,阖上眸子虚弱地卧着,整个人似被抽走了三魂六魄,过于冷寂的密室使她忍不住蜷起身子,那身子也不听话,控制不住地发抖、战栗,抖个不停,战栗个不停,一时失神,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昏睡过去的空当,只以为密室里的人都走了,却又隐约听见人在说话,“主人,她好像不太好。”
头重脚轻,喉间发苦,半睡半醒之间,好似有人正在把脉,说,“主人,她有了身孕。”
她还在想,是谁有了身孕呢?
强撑着睁开眼看,模模糊糊中看见了萧延年,但他已经站起了身,还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他就已经起身走了。
瘦削的指尖微微颤着,想拼力抬起来,去抓住那不会留下来的脚步,那声细弱的“主人”二字,到底是咽在了心里。
周遭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她好似还留在密室,没多久才又有了人来。
那人就蹲在一旁,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很快就斥满了鼻间。
“我早就对主人说你是个妓子,不必用心......”
是陆商啊。
她说话还是那么钻心刺骨。
她的手在阿磐小腹上摩挲,自顾自地摩挲,也自顾自地说着话,“可主人不听啊。”
陆商噗嗤一笑,手上乍然作劲,将阿磐抓得吃疼,不由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便蜷起了身子。
一旁的人仍在说话,“你瞧瞧,你瞧瞧,这不就怀了魏人的孽种。”
哦,是那位贵人的孩子。
恍惚间想起了许久前。
许久前,她第一次侍奉魏国的贵人,记得那个平明,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她记得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那时候她因了这句话,心里隐隐生暖。
贵人没有命人灌她避子汤,他大约也不会知道因了自己一时的善念,竟果真留下了一个孩子。
兀自想起了从前,尖酸的话却继续在耳边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你悄悄告诉我,你伺候了多少魏人,一人?十人?百人?”
面前的女人挑眉大笑着,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停不下来,戏谑道,“还是太多,根本数不过来?”
阿磐眼里一酸,她知道陆商打心眼里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从前,也瞧不起她的当下。
然而这里的人,真正瞧得起她的又有几人呢?
连萧延年都是瞧不起她的。
你听她说,“这是主人的意思,喝了吧。”
那黢黑的汤药就在一旁,此刻还袅袅冒着白气,陆商用脚尖踢了,“省得我动手。”
对此,陆商简直不遗余力。
她带阿磐去女闾,命阿磐亲眼观看活春宫,看闾里的姑娘们是如何施展一身的本事,目挑心招,扇惑人心,轻易就叫男人们催情发欲。
可阿磐不愿。
她可以刺探敌情,搜集军报,哪怕真正去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都不愿去学这样污秽的东西。
不愿,因而垂眸不看。
可陆商这个人,她永远只盯着阿磐,也永远都充满了恶意。
她就跪坐于阿磐身后,强行掰起她的脸来,迫使她一五一十地看,事无巨细地听。
阿磐挣不开。
一个常年练剑习武的人,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力道,那双生着茧子的手就似对青铜铸造的钳子,牢牢地钳制着她,叫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你瞧,还要在她耳边揶揄,一字一顿的,生怕她听不清楚,“都是做过营妓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身经百战,千机门上下谁不知道,还在本教官面前装什么无辜淑女?”
湿凉的口气扑在阿磐颈间,阴森可怖,叫人忍不住打起寒颤,生出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阿磐心中郁郁,不去驳她。
谁敢驳那个夜叉呀。
凭着自己在门主面前得脸,又是这一拨新人的训导教官,倚势挟权,肆无忌惮,就差行凶撒泼了,偏偏无人管她。
阿磐被迫望着红纱帐内拨雨撩云,颠鸾倒凤,发出求欢声,调笑声,喘息声,还有嬉笑怒骂之声,还要受制于人,不得不听着身后的人凑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听说魏国王父私行不谨,欲求无度,常白日宣淫....啧,你若不学精学透了,怎么能拿得下他?啧啧......”
阿磐心绪蓦地一晃,失张失志,整个人都茫然若失起来。
从前只知道自己要做个细作,从没有人告诉她还要去拿下魏王父啊。
陆商倒仿佛又蓦地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忙不迭地赶紧补充起来,“哎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魏王父,那可是个相貌奇丑的老头子呢!”
阿磐苦身焦思,心中煎熬。好一会儿过去仍旧又惊又怔,喃喃问道,“陆师姐,这可是主人的意思?”
她想呀,她最初不过是想求条活路,求个安稳,怎么一步步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陆商哑然失笑,“不是主人的意思,难道还是我的意思?”
阿磐一凛,怅怅然回不过神来。
原来主人从来也没有打算留她。
忽又听耳边声音冷了下来,“叫一声,我听听。”
“陆师姐要听什么?”
“像那妓子一样叫。”
阿磐不肯,咬紧牙关,一张嘴巴牢牢地闭着。
陆商便去捏她的嘴巴,“学不会,你就活不了。你知道,我是最想你死的。”
阿磐茫然问她,“陆师姐为什么想要我死?”
陆商扭住她的脊骨,低低笑了一声,“看不上你这具软骨头,这幅贱模样。”
阿磐心中郁郁,吃了疼也不肯在陆商跟前出声。
她是软骨头吗?
也许是罢。
她只是不愿在刀山火海里活着,只想做个清闲的山人,若能留在主人身边,哪怕只做个洒扫侍奉的奴仆,干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没什么错的。
她有贱模样吗?
她是有过不堪的过往,在魏营中走了一遭,失了清白,可仍旧算是个自重自爱的人,哪里就有了一副“贱模样”呢?
没有。
阿磐心里大声地驳斥,没有!
然而不管她愿是不愿,学没学通,关于媚术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六个新人一同被送进女闾,也都不知道考验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似不知道当初要送去侍奉的那位魏国贵人到底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是个凶狠狰狞的莽汉,还是个肌骨粗糙的行伍。
也许是个陶匠。
也许是个乞儿。
也许是个寺人。
也许是个贩夫走卒,马夫田奴。
千机门的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业,因而什么人都有可能。
一个个地进了女闾,视死如归一般。
阿磐一路心事重重,进屋前才留意到陆商的脸黑得能凝出墨来,一双眼神似锋利的刀刃,也不知在她身上扎出了多少个洞了。
开口时冷言冷语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主人说了,通不过考验,你不会活着离开千机门。我就在这外头瞧着,你要敢偷懒耍滑,我就敢要你进棺。”
进棺思过是千机门的刑罚,阿磐是听同门讲过的。
听说是把人活生生地钉进棺椁之中,少则一日,多则三天,但看什么时候省思好了,什么时候才被人放出来。
阿磐最怕进棺,那比跪香可怖十倍都不止。
见她白了脸色,陆商轻蔑的眼风扫了过来,还要再补上一句,“无用的东西,留着到底有什么用?”
阿磐堵着一股气进了屋,卧榻上已有人在等着了。
红纱帐朦朦胧胧地垂着,看不清那人身形,面朝里,更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知道陆商阴魂不散,此时必紧紧地盯着,阿磐心一横,宽了外袍,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那人的卧榻。
甫一上去,心里又开始挣扎个不休,适才堵在心里的勇气已然消了个七七八八,因而就开始拖磨了起来。
实在是下不了手。
那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似是等久了竟睡了过去。
但好在看起来年轻干净,宽松的袍带上沾染着室内的兰草气,仔细去闻,这兰草气之下隐约还有一股浅淡的药草味。
阿磐拖拖磨磨地跪坐榻上,挣扎了半晌,蓦然听见外头的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板,好似再说,“进棺,进棺,进棺。”
知道是陆商在提醒,阿磐心一横,闭紧了眼去宽那人的长袍。
可那人身子一转。
可那人身子一转。
阿磐咯噔一声,人几乎吓掉了半个魂儿。
怔怔然愣在了当场,失张失志,愕然叫道,“主人?”
那人抬眸,眸光清冷,问她,“为何要停?”
烛花摇影,映得他神色不定。
阿磐心口慌乱地跳,怎么都缓不下来。垂着眸子不敢乱动,说话顿时就没了底气,“阿磐不知是主人。”
那人道,“美人计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今夜的人若是魏王父,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是了,阿磐知道。
从最开始她就知道,细作刀口求生,要学会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道理她都懂,可他是主人。
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命令,“继续。”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眼泪一滚,在雪里凝成了冰。
没有人能逃出魏人的追杀,她唯一的亲人云姜也已经死了。
只以为那寒光凛冽的大刀必然要砍下她的头颅,抑或要刺透她的心口,不曾想忽而一声惨叫,就要落下的大刀竟赫赫然顿在了半道。
阿磐蓦地睁眸,见一支羽箭直直地穿透了魏人的胸膛,那魏人瞠目结舌,身子一歪,霍地就摔下马去,喷溅了她一身的血。
下意识回头望去,隔着飞雪,见一驾马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距离,车外不过坐了两个男子,一身的斗笠布衣,似寻常的百姓装扮,看不清什么模样。
一人持缰,似是赶车的。
一人握弓,适才那一箭大抵正出自此人手笔。
余下几个魏人闻声打马奔来,远远地就开始大声暴喝,“大胆!什么人!敢杀我魏国将军!看斧!”
须臾的工夫,魏人那杀气凛凛的斧钺已然划破长空,呼啸着向她飞掷过来。
脊背一凉,阿磐蹒跚起身,本能地朝着马车仓皇奔去,“大人救命!”
只听“铮”的一声,车外持弓的男子一箭离弦,穿风破雪,魏人的斧钺便歪去了一旁,砰得一声坠进了雪里。
其余的追兵也都口中吐血,一个个狼哭鬼嚎地跌下了马去。
阿磐惊颤不已,匍匐在车前,“多谢”二字还不曾说出口,赶车的人却道,“你该谢的是我家主人。”
哦!
阿磐心头一暖,这是中山的乡音!
虽不知他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但在魏地绝境遇见了同是天涯沦落的中山人,心中立时便生了几分亲近。
不必说此处距离魏营不过半日脚程,魏军若知道中山营妓全都被赵国兵马冲散,定然还要派人来搜捕。
即便不曾追来,她一人饥寒交迫,也走不出这冰天雪地。
阿磐心中敬畏又感激,因而伏在地上,朝着车里的人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良久都没能等来车里的人开口说话,这天地周遭一片岑寂,只听得见北风卷着雪呼啦啦地刮,刮了个不停。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
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就在这风雪里微微发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车里的人徐徐问起,“是中山人?”
阿磐忍住周身的寒颤,连忙直起身来,“是,求大人阿磐回家!”
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阿磐仰头望去,见车内端然坐着一位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一身简朴的布衣掩不住周身的贵气,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几分血色,间或干咳几声,看起来身子并不算好。
但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润宽和的,“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她压着声腔中的颤抖,“阿磐只知道大人是中山人。”
是中山人,也是救命恩人。
既是救命恩人,那便是自己人,是亲人,是家人,是在此时此刻值得托付的人。
那人笑叹一声,“中山已经亡了。”
是,中山已经亡了,因而她与姐姐沦落成了魏国的营妓,也因此险些死在魏人刀下。
她这一颗心啊惊惶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对自己何去何从却又十分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归处。
雪渐歇下,冻透了肌骨。
阿磐的一双葛屦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袍角裤管早就被雪水洇透,一双脚也早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全身僵硬,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又是良久过去了,才听见车里的年轻人问,“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这时候,阿磐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只想着,总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那就等以后再说。
人又不是神仙,哪儿就能料得到以后呢?总之都是中山人,再坏都不会比魏人坏。
只要不去魏军,不做营妓,只要能安身立命,去做个清白的人,命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车里的人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时垂眸淡淡睨来,不说什么话,只等着阿磐自己定夺。
拉缰的人等不及,很快催促起来,“主人问你话,若不上,周某可就赶车了。”
话音甫落,这便扬鞭打起马来,辕马嘶鸣一声,刨蹬了几下蹄子,竟果真疾驰着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
阿磐方寸大乱,整个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来不及思虑什么,紧跟着就蹒跚着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车追去,“大人!”
魏国的鬼天气真是堕指裂肤,风卷着残雪铺天盖地地刮着,荒野里的雪总有膝头那么高了,她那一双腿就似灌了铅,抬也抬不高,迈也迈不动,脚也早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似两块冰凉的石头,不过才跑了四五步,又被横在雪里的骸骨绊倒,噗通一下便栽进了雪里。
是,这中山与魏国的交界,打了好几年。
这数年曾死了无数的将士,这雪里也埋下了无数的枯骨。
阿磐在雪里挣扎大叫,“大人!大人救命!”
那人的马车早奔出了数十步了,没想到这时候竟应声停了下来。
阿磐鼻尖一酸,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压着声腔里的颤抖,“大人!”
车里的人到底心软了,掩袖咳了几声,片刻丢出来一件大氅,这才道,“上车吧。”
阿磐再顾不得许多,赶忙拾起大氅裹住身子,一双手脚冻得发紫,紧紧抓住车轸想要爬上马车,然而身量不高,那梆梆硬的脚底板又打着滑,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前室坐着的两个人只是冷眼旁观,倒是车里的年轻人朝她伸出手来。
那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
原本养得似象牙一样,金尊玉贵的,连一点儿茧子都不见。
然后从手心到袍袖下的一段手腕,是赫然一道长长的新疤。
虽已结了痂,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
惹到陆商,算是惹到刺了。
那香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才烧完,饭没吃一口,茶也没饮一盏,陆商就拿来了身契,迫她签字画押。
绕口令似的说什么,“你这条贱命是主人救的,身契签不签自然也都是主人的。命是主人的,人是主人的,你这一生都是主人的,主人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这也是你的命。”
还要说,“若生了异心,我亲自丢你去魏营,就仍旧做个营妓。不然,直接发卖奴隶场便是,用不着主人费一点儿心思,你可听明白了?”
阿磐自然明白。
千机门复国的思想,就是摒弃人的欲望和意志,绝对服从效忠门主,不成功便成仁,是千机门的铁律。
不愿听陆商总说些尖酸刻薄的话,阿磐痛痛快快地签字画了押,也就把命交给了千机门。
陆商不喜欢她,因而待她十分严苛,借着调教的名义,不怎么许她睡觉,一天到晚地训练。
与阿磐一起的,是七八个新来的男女,全都是流落在外的中山人。
千机门功课繁重,纪律森严,但没有人闹着要走。
她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出自《六韬》第三卷《龙韬》)
是了,千机门是中山的谍报组织。
她们在这里识毒,用毒,学唇语,暗器,学会使刀杀人,搜集军政情报,也学伶人妓子那些骚首弄姿的媚术,这样的学习夜以继日,课业安排得满满的。
不管她们从前生在哪里,长在何处,出身怎样,志向如何,都在这里都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宁为战死鬼,也不做亡国奴。
陆商闲不住,她是阿磐的教官,专来管教训导阿磐的一切。
千机门的教官与中山的国学所设一样,无非是主管教务训导,考察功课的勤惰。
阿磐最怕她熬鹰,原本功课也都安排得满满的,陆商仍旧数日不许她睡,旁人睡得呼呼的,她呢,她就那么在陆商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地熬着。
说的好听是为了磨炼意志,实际到底是因什么,阿磐岂会不知道。
不过是公报私仇,借机打压。
却也没什么法子,在新人里头,陆教官一手遮天,谁也翻不过她的五指山去。
阿磐便在旁人耳朵里听过她自己跪香的事,那件事曾闹到了门主那里去。
听闻范师兄在正堂里禀说,“主人,阿磐姑娘被陆师妹罚了。”
正堂里的人便问,“因何而罚?”
“为主人的大氅。”
一来便与门中的老资历生了争执,说起来这也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在范师兄处事公道,并没有因了她的出身贬低一句,竟也没有凭着从前的交情袒护陆商。
听说范师兄是这么说的,“陆师妹想要主人的大氅,动手去抢,阿磐姑娘不肯,护了一下,险些被陆师妹打了,后来就被罚去跪香了。”
那时新人里面大多以为主人会训诫陆商几句,哪知并没有,正堂里的主人不过是说,“她以后要面对的是十倍百倍的艰险,不必去管。”
这句话甫一传出来,陆教官便愈发地肆无忌惮了。
好在与旁人相比,阿磐仍有喘息的机会,不必时时都处在陆商的管教之下。
范师兄教她说魏国话,学写魏国的小篆。礼乐诗书这种课,旁人自有专门的人来教,但阿磐却大多时候都是主人教化。
阿磐觉得主人待她是好的,素日睡不够觉,又成日心神绷着,也唯有在主人座前时,阿磐才有片刻的放松。
人一放松,提笔写篆,便常常趴在案上睡沉过去,但主人却并未因此训斥过一句。
前后脚来的新人里,主人唯待她有些不一样。
他会提问阿磐的功课,每每要耳提面命,告诉她“三军之事,莫亲于间”,教戒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提点她应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
每每这时候,立在外头的陆商便颇有微词,难免要嘀咕一声,“主人有伤,原应当静养,候正自然会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细作。”
候正一职,原本是中山军中负责谍报侦察之人,对外刺探军情,疏通耳目,国破之后,已在千机门这样的谍报组织中效力了。
门主若不答她的话,陆商便仍要再补上一句,“她的本事远不如旁人,主人为何如此看重?”
是是是,陆商嫌恶阿磐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凡逮着机会,总要在主人面前贬损、讥评、抹黑,一次次地告她黑状。
说什么,“小地方来的,孤陋寡闻,什么都不会,候正教起来费劲,每每训斥,我看着都着急。”
要不就说,“人没本事,还总偷懒,连听主人教导都要贪睡。主人想想,平时得是个什么懒模样?”
有时还说,“觉多,没规矩,记性差,药草认不全,舞也学不会,字写的像狗爬,魏国话怎么都说不明白,总带中山口音,一开口不就得露了老底儿?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能一道雷下来把魏武卒全劈死。”
说来说去,总把她说得一文不值,“胆小如鼠,匕首握不住,暗器不敢扔,到了魏王父跟前还不得吓破了胆子?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魏王父自己先暴病死了。”
似这样的黑状,背后说不算,当面也要说。
是,阿磐从来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她觉得不该辜负主人教导,因而什么都想做的最好。
门主曾赞她天分极高,陆商却把她说成一个愚笨懒妇。
她说她的,阿磐只是垂眉跪坐一旁,不去辩白。
有时候门主会问,“在你看来,便没有一点儿好处?”
陆商一噎,好一会儿才咬牙恨齿地回话,“唯长了一张狐狸脸,天生只会媚惑人,连主人......连主人也......”
话还没说完,便被门主打断了,“胡言。”
不轻不重的嗓音,看起来还是寻常温润的模样,立时便叫陆商戛然住了嘴,俯首,折腰,拱手抱拳,道一句“属下告退”,便就退出正堂,老实守在外头去了。
阿磐心里想,主人待她好,因此益发不能辜负。
有一回,主人问她,“你知道这个‘磐’字,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片刻,轻声细语的,“阿磐自小离家早,父母亲没有同阿磐讲过,也许讲过了,但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许,是希望我做一个心若磐石,矢志不移的人。”
那人又问,“对何矢志?”
阿磐仰头正视那人,“对中山,对主人。”
那人含笑点头,抚着她的脸颊,由衷地称颂了一句,“坚如磐石,永矢弗谖,你是个好姑娘。”
千机门教的是实操,门主讲给她的都是道理。
但有些是门主教不了的。
譬如,媚术。
这样的事,都是陆商来。
还记得不久前萧延年在女闾的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才学了些皮毛功夫就要去走刀口的人,这一路必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那穷凶极恶磨牙吮血的魏王父面前,到底又能活多久呢?
忽而脸上一凉,主座上那人冰凉的手持着一卷细帛隔着长案在她颊上轻划。
恍然听那人温和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不施粉黛,不藏心机,仍是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不必害怕,他会喜欢。”
阿磐定定地抬眸望他,胸口发闷,郁郁难忍。
这样的话从萧延年口中说出来,真叫人汗毛倒竖呀。
她攥着手里的简牍,心惊胆战地绷着身子,不敢避开那人的拨弄。
只听见主座上的人开了尊口,“赎了你父亲的罪,身契给你。你若争气,也可在东壁谋个姬妾,后半辈子总算能衣食无忧,做个体面的人。”
是,那人手中的细帛是她一进千机门就签字画押的身契。
心神一晃,阿磐呢喃问道,“在主人眼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体面的人呢?”
那细帛从她的脸颊滑下去,滑向了她的颈间,便就顿在了颈间。
那人连想个片刻都没有想,便回了她,“因中山生为中山死的人,有了罪便去赎罪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个体面的人。”
阿磐怔然点头,“阿磐会做个体面的人,只是......还想求主人一件事......”
那人放下了细帛,“说吧。”
阿磐迟疑着,低低地说话,“那块断玉,主人能不能留给阿磐?”
面前的人并没有生气,仍旧平和地与她讲着道理,“你得干干净净地去东壁,戴着这样的旧物,平白引起魏人猜忌。”
她垂着眉,没有什么支撑她,被责任、负罪和看不清的前路压得死死的,压得她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可还要再争一争,这争却也没有底气,“那是阿磐唯一的念想了。”
那人没有理会,只淡淡命了一句,“去罢,去赎你父亲的罪。”
眸光也并未看向她,不知到底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阿磐垂着头没有动,她还想再问一问父亲的事。她不明白啊,凭一截断玉就能定下父亲的罪过吗?
一旁的范存孝低声提醒,“师妹不要再问,拜别主人,便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阿磐心中恍然,因而咽泪吞声。
她想,是了,不要再问了,眼下并不是好时候。
但她总会知道的,总会的。
她听了范存孝的话,肃然朝着萧延年跪伏在地,“拜别主人。”
才要起身,忽而一只手重重扣住了她的后颅,按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就那么愈发低地伏在地上。
那主座上的人看似温和却蕴着锋利的寒意,“用好你的身子!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旦有一息尚存,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那人顿了一顿,手中陡然起力,“这是我一直教给你的,国家道义。”
“记住,你是中山的军人,你的身子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磐鼻尖发酸,他很凉薄,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初见时的萧延年,虽克制疏离,身子病弱,但到底谦和有度,说话也算平和温软。
她还记得那一只将她从冻掉脚趾的雪里一把拉起来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布了一道可怖的伤疤。
那时候便该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也该知道他们一开始要的便是她的效命。
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度,那是上位者所特有,病弱丝毫不会将这份威严和气度削弱半分。
阿磐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心中空空,最后撑着她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手从她的后颈缓缓往前转着,扣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来。
那双平素温润的眸子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永不许对魏人动情,中山人,我要你牢记!”
那人的话声分明就在耳边,她心神恍惚地听着,有的话扎进了心里,有的话好似就在耳边飘了过去。
良久才回过神来,暗暗一叹,“阿磐记住了,都记住了。”是真的记住了。
她会做一个合格的细作,断情绝爱,为国赴死。
茫然起身往堂外走去,尤听见陆商低低说话,“千机门的新人里,她是最不成器的,主人何故非要选她?复国大业不是儿戏,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她若不成,以后再很难把人送进去了。”
阿磐没有听见萧延年说了什么话。
门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是范存孝在等着,送她上小轺前,范存孝殷殷嘱托了几句,“师妹不要觉得主人心狠,也不必觉得陆商刻薄,中山要复国,必得用间戡乱。既选中了你,你便尽己所能,没什么可怕的。”
阿磐含笑点头。
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
一旁的人还说,“去监视王父,刺探军情,做一个细作该做的一切。但在站稳脚跟之前,不要轻易出头,免得惹人猜忌。若主人不弃,我尽力照应。”
阿磐冲他笑,“多谢范师兄。”
从萧延年的正堂出来,这就被陆商带上了小轺。
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走了还要不要回来,是去执行任务还是仍旧是一场考验,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但也不必去问,只跟着走便是。
小轺窄小但也轻便,绕过城邑关卡,这一道专挑小路走,将将小产的人被颠得死去活来,陆商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休整半日。
接连奔走了约莫又是三日,最后在一处柴门前停了下来。
柴院中养了一条大黄狗,闻见车驾的声响,开始狺狺吠叫起来。
阿磐被带下马车,将将站稳,便听陆商问道,“看见了吗?那是你唯一的机会。杀了她,才能顶替她进东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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